朔风卷过僰王山镇低矮的土墙,扬起细微的雪尘。
李忽兰吉双手被缚于身后,身形却依旧挺得笔直。
从镇外望去,他负手而立的姿态,与平日督战并无二致。
唯有近处之人,方能看见那隐晦的束缚与其眉宇间深藏的无奈。
身旁魁梧的党项汉子也儿吉尼,咧了咧嘴,带着几分戏谑开口道:“将军,好歹是征战一生的宿将,何故这般唉声叹气……自辱其名呢?”
听见讥笑,李忽兰吉浑浊的眼珠微微一动,却并未动怒。
到了他这个年纪,又身陷如此绝境,些许口舌之快早已无法扰动心绪。
心中唯有一片冰凉的自嘲:摊上这么一位不通军事的平章政事主官,合该自己倒霉。
自他一脚踏入这僰王山镇,与那昝顺核对兵力布防时,心头便已笼罩不祥的预感。
只是蒙古军中,历来没有未战先撤的传统,本想着严加防备,或能挣得一线生机。
谁又能料到,那日在凌霄城内,立于问斩昝顺的高台之上,俯视台下军容整肃的长宁军与同仇敌忾的僰人。
他才骇然惊觉,那位年轻的宋帝麾下,竟已悄然聚集起过万大军!
就自己脚下这处小小的镇子,仅凭千余探马赤军,如何能在十倍之敌的围困中觅得生机?
李忽兰吉的目光越过高高低低的屋舍,投向更远处苍茫的山峦,心中涌起的,更多是对过往的追忆与对未来的悲观。
怀念汪氏主政蜀地的时光啊……那时节,蒙古大军之中,哪个不是骁勇善战、谋略深远的良将?
可自平定蜀地之后,大汗忽必烈便将昔日麾下诸将拆散,分派天下各地,蜀地精锐,几乎被抽调一空。
如今在蜀地之上,不是如自己与拜延这般已无法持刃陷阵的老朽,便如南加台那般,只知承袭父辈荣耀、实则眼高于顶的愣头青。
如此局面,蜀地还有何将能阻挡那位年轻得可怕、却又手段凌厉的大宋官家?
单靠也速答儿那位年富力强的同僚吗?!
他若没记错,那位宋帝赵昺,而今不过十二三岁年纪。
如此稚龄,便有这般谋略与胆识,连完者都大帅那般人物,连同其麾下能征善战的汉人副帅高兴,以及那些久经沙场的探马赤军,竟都折在其手……
若给自己相同兵力,他李忽兰吉都不敢言必胜,若是单凭也速答儿一人对上这位宋帝,假以时日,这偌大的蜀地,恐怕……
也儿吉尼见这鞑子老将一味沉默,对周遭调侃毫无反应,那古井无波的神色反而让他失了继续打趣的兴致。
他本就不是多话之人,方才开口,也不过是漫长等待中排解枯燥罢了。
就在这时——“哒哒…哒哒哒……”
一阵杂乱而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雪原的寂静。
视线尽头,一面的元廷狼旗已清晰可见,旗下是一群狼狈不堪的元军溃兵,正亡命般朝着镇子奔来。
而他们的身后,尾随着一股大军……正是阿二那股悍勇追击的西南夷军。
也儿吉尼见状,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不再理会身旁的李忽兰吉,转身朝着下方静候的冉安用力点了点头。
冉安瞬间领会,大手毫不犹豫地向后一挥,街道两侧若隐若现的长宁军,立刻退入一旁的屋舍之内。
街面转眼间变得空荡寂寥,仿佛从未设防。
山风愈发凛冽,吹拂着李忽兰吉额前散乱的银白发丝。
他自是清楚地看到了那支溃军、以及追兵,看到了那面象征着蒙古荣耀、此刻却显得无比仓皇的狼旗。
他如何不知,那是自负勇力的南加台与他麾下的大军,正一头撞向早已为他张开的死亡罗网。
李忽兰吉闭上了眼睛,旋即又睁开。
眼不见,心亦难静。
但若要他此刻大声呼喊示警,那才是真正堕了他一生征战铸就的声威与风骨。
“南加台……若你还有半分为将者的脑子,就该察觉到这镇子静得反常……”
他在心中默念,目光复杂地看着那越来越近的烟尘,“若是没有……那今日,合该是你的命数到了。”
南加台一马当先,冲至镇墙之下,抬眼便望见了墙头那道负手而立的熟悉身影——宣威将军李忽兰吉。
他心头先是一定,随即涌起一股被轻视的恼怒,勒马扬鞭,朝着墙上高声呼喊:
“李忽兰吉将军,有敌袭!速令大军迎敌!”
然而,墙上的老将却恍若未闻,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依旧保持着那副令人火大的沉静姿态。
“这老家伙!”南加台心中暗骂,“竟如此自恃身份,连话都不屑回我一句?!”
虽愤懑不已,但碍于对方资历与军阶,终究不敢将更难听的话骂出口。
就在这时,只见李忽兰吉身旁那名党项人队正探出身来,朝着镇内高声疾呼:
“敌袭,全军迎敌!”
“南加台将军速速进镇,末将这便关闭城门!”
听到这声呼喊,南加台心头那点因李忽兰吉无视而生的疑虑被求生的急切和对复仇的渴望压了下去。
他也只敢低头狠狠瞪了墙上那“年老耳背”的老将一眼,低啐一声,不再犹豫。
“快!随本将进镇!速速整顿,补充箭矢!”
南加台勒紧马缰,朝身后混乱的溃兵大声喝令,“待休整片刻,随本将杀出镇去,宰了门外那群不知死活的野人!”
显然,他咽不下刚才被伏击的那口恶气,只想着尽快重整旗鼓,杀回去雪耻。
土墙之上,李忽兰吉听着下方传来的喧嚣与南加台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叫嚣,终是忍不住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睁开眼,目光复杂地看着那千余名残兵败将,陆陆续续、毫无防备地全部涌入了这早已张开的陷阱之内。
望着这支即将覆灭的兵马,想到那位与自己同阶、总督蜀西的也速答儿,李忽兰吉心中唯有苦涩。
也速答儿啊……也速答儿,你我并肩作战多年,可你这儿子……实在是不中用啊。
最后,他在心中默念:“非是老夫见死不救,实是……老夫亦身不由己,无能为力了。”
此刻,南加台已一马当先冲入镇门。
马蹄刚刚踏及镇内夯土路面,便见一名身着蒙古装束的军官迎了上来。
南加台见对方是汉人面孔,只当是镇内留守的北地汉官,败逃的狼狈与方才受的闷气一下化作颐指气使的傲慢,语气极为不善地命令道:
“你!速去将镇内所有战马悉数备好,调配给本将麾下士卒!”
他鼻孔里冷哼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杀意,“本将要让门外那些僰人野狗,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冲锋!”
那迎上前来的“汉官”,正是扮作元军模样的冉安。
面对南加台居高临下的命令,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芒,随即垂下头,抱拳躬身,语气显得异常恭顺:“是,小将军。卑职这便去安排。”
他的声音平稳,姿态谦卑,完美地融入这死寂而诡异的镇子背景中,仿佛只是在执行一道再寻常不过的军令。
沉重的镇门在最后一名溃兵踉跄闯入后,被缓缓推上、闩死。
就在城门闭合的刹那,城外那如影随形、山呼海啸般的追击喧嚣,竟在瞬息之间诡异地沉寂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寂静,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安宁,反而像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一个刚刚逃出生天的元军心头,一种莫名的恐慌开始悄然蔓延。
然而,高踞马背上的南加台,被复仇的怒火与方才受辱的憋闷冲昏了头脑,对这极不寻常的死寂浑然未觉,或者说,他将其直接解读为了敌人的怯懦与退却。
他胸中那口恶气正无处发泄,眼见身前那名“汉人军官”还未迅速行动,顿时将所有的焦躁与傲慢都倾泻了过去。
“啪!”
他手中的马鞭带着破空声,毫不客气地指向勒马待命的冉安,再次厉声喝斥,声音在寂静的镇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你这蠢材!还愣在这里作甚!”
“没听见外面那些逆贼僰夷见我军入镇,吓得想要溜之大吉了吗?!”
他因急切而扭曲的脸上满是戾气,仿佛已经看到敌人仓皇逃窜的背影。
“还不赶紧去给本将备马!将所有战马集中起来!快!”
南加台嘶吼着,恨不得立刻率军冲出,将那些“不敢正面交锋”的僰人碎尸万段。
冉安被鞭梢指着的面庞上,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唯有眼底深处一抹冰冷的讥诮一闪而逝。
他立刻躬身抱拳,用无比顺从的语气应道:“是!小将军息怒,卑职这就去!”
说罢,他猛地一勒马缰,调转马头,脱离了南加台那几乎要喷出火的视线范围。
他一边策马朝着镇子深处跑去,一边用清晰而洪亮的声音,沿着空旷的街道向前传递着命令:
“给小将军备马!”
“所有战马集中!”
这声音在寂静的镇子里回荡,显得异常突兀,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
听到这“服从”的命令声,南加台这才稍稍顺了口气,重重地哼了一声,勉强压下了翻腾的怒气。
可当他环顾四周惊魂未定的部下,正准备再说些什么鼓舞士气,命令他们抓紧时间整顿,准备随他出镇追击。
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那些空无一人的屋舍,掠过街道两侧紧闭的门窗,以及土墙上那些影影绰绰、却异常安静的守军身影时……
一种源自沙场本能的不安,终于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的心头。
这镇子……似乎太安静了。
李忽兰吉的部下呢?为何只见墙上那几个身影?
就在南加台心头那丝不安刚刚萌芽时……
“咻——!”一声尖锐得足以刺破耳膜的僰人哨箭,猛地从镇子中央的望楼顶端炸响。
这声对他在熟悉不过的哨响之后,是石破天惊的喊杀声,不再是来自城外,而是从四面八方——从每一扇紧闭的门窗后,从每一处看似废弃的屋舍内,从每一段土墙的垛口后,轰然爆发。
临街的木板窗格在内部被猛地撞碎,无数身披宋军制式札甲、眼神冷冽的长宁军士兵如潮水般汹涌而出。
他们手中的长矛、雪亮的刀锋,扑面而来刺入了尚未反应过来的元军溃兵队伍中。
利刃切入血肉的闷响、垂死者短促的惨嚎、兵刃交击的刺耳铮鸣,取代了方才的死寂,将小镇变成了血腥的屠宰场。
狭窄的街道根本无从展开阵型,元军溃兵们惊魂未定,又遭此迎头痛击,几乎是成片成片地被砍倒、捅穿。
鲜血如同泼墨般溅射在土黄的墙壁和雪地上,绘出残酷的画卷。
“有埋伏!我们中计了!” 绝望的尖叫在元军中蔓延。
南加台目眦欲裂,直到此刻,他才彻底明白李忽兰吉那沉默的意味,明白那死寂代表的并非逃脱,而是请君入瓮!
巨大的羞辱感和死亡的恐惧交织,反而激发了他骨子里的凶性。
“不要乱!结圆阵!随本将杀出一条血路!”
他一边挥刀砍翻一名冲到近前的长宁军刀盾手,一边声嘶力竭地怒吼,试图收拢部队做困兽之斗。
忠于他的蒙古、色目老兵也确实开始向他靠拢,凭借个人武勇勉强组成了一个脆弱的防御圈,刀光闪烁,试图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
战斗进入最惨烈的贴身肉搏。
长宁军仗着埋伏的优势和局部的绝对兵力,步步紧逼,压缩元军的生存空间。
元军则凭借绝境中爆发的悍勇,垂死挣扎,双方在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巷口展开激烈的争夺。
然而,南加台这边刚刚勉强稳住阵脚,另一股令人心悸的震动,从街道的另一端传来。
咚…咚…咚…那是密集而沉重的马蹄叩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迅速变得震耳欲聋。
南加台猛地扭头,朝发出响动的方向望去。
只见方才那个奉命去“备马”的汉人军官,此刻正一马当先,冲锋在最前。
他早已褪去了那副恭顺的伪装,一身蒙古装束在疾驰中猎猎作响,脸上只有冰封的杀意。
而他身后,并非散乱的马匹,而是整整五百名盔甲鲜明、刀矛并举的骑兵,沿着宽阔的主街,轰然碾压过来。
“南加台!纳命来!”
冉安的怒吼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
他手中的长矛平举,矛尖直指被护卫中心的南加台。
“骑兵!是敌人的骑兵!” 元军刚刚凝聚起的那点抵抗意志,在这支生力军,尤其是骑兵的冲击面前,彻底崩溃了。
“完了……”
这一刻,南加台脸上血色尽褪,他周围的亲兵也面露绝望。
五百铁骑,没有丝毫减速,狠狠地捅入了勉强维持的元军圆阵,冲得七零八落。
马蹄践踏,长矛挑杀,马刀劈砍……骑兵过处,只剩下一片血肉模糊。
冉安目光死死锁住人群中的南加台,无视了劈向自己的弯刀,借助马势,长矛如毒龙出洞,疾刺而出。
南加台慌忙举刀格挡,巨大的冲击力让虎口崩裂,弯刀几乎脱手。
还不等他做出下一个动作,冉安手腕一抖,长矛变刺为扫,沉重的矛杆带着恶风,狠狠砸在南加台的胸腹之间。
南加台听到自己肋骨断裂的清晰声响,剧痛剥夺了他所有的力气,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随后,整个人像破麻袋一样被从马背上扫飞出去,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视线却迅速模糊,只看到无数奔腾的马蹄和闪烁的刀光向他涌来,最终将他,连同他承袭父辈荣光的野心,一同践踏、淹没在这异乡冰冷的土地上。
主将阵亡,残存的元军彻底失去了抵抗的意志,纷纷丢弃兵器,跪地乞降。
战斗,迅速走向终结。
土墙之上,李忽兰吉缓缓闭上了眼睛,不愿再看下方那场毫无悬念的屠杀结局。
风中传来他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消散在弥漫着浓重血腥气的空气里。
僰王山镇,这座川南的小小堡垒,此刻彻底化作了一座坟墓,埋葬了也速答儿的儿子,也埋葬了李忽兰吉往日的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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