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北平城里头还飘着秋老虎的热意，我在西四牌楼旁边租了个小杂院，跟房东老太太同住一进院。房东姓周，大伙儿都叫她周老太，老伴儿早年间死在军阀混战里，就剩她一个人守着这处老宅子，院里那棵老槐树都快有百年树龄了，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到我窗根底下，风一吹就沙沙响，跟有人在窗外磨牙似的。
我那会儿在一家报馆当校对，每天得对着密密麻麻的铅字熬到后半夜，回院时总已是三更天。九月十三那天，我踩着月光往回走，刚拐进胡同口，就见周老太家的院门虚掩着，里头飘出一股烧纸的糊味儿，混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腥气，像是什么东西腐坏了。我推开门，院里没点灯，就老槐树下摆着个破搪瓷盆，火早就灭了，只剩一堆黑黢黢的纸灰，被夜风吹得打旋儿。
“周老太？”我喊了一声，没人应。正想往她屋里走，脚底下忽然踢到个硬邦邦的东西，弯腰一摸，是个黄铜长命锁，锁身上刻着“平安”俩字，边缘磨得发亮，像是戴了好些年。这锁我见过，是周老太独生女阿珍的。阿珍去年夏天得了肺痨，没撑过秋天，下葬时周老太还哭着把这锁给她随了葬，怎么会掉在这儿？
我心里发毛，刚要喊第二声，就听见东屋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板凳倒了。我摸出火柴划亮，借着那点光往屋里走，门帘是掀着的，屋里一股浓重的草药味裹着寒气扑过来，比外头的夜凉还刺骨。周老太趴在炕沿上，后背一动一动的，像是在哭，可又没出声，那动静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周老太，您怎么了？”我伸手想扶她，手指刚碰到她的胳膊，就觉得不对劲——她的胳膊冰凉，像是在冰水里泡过，而且硬邦邦的，一点弹性都没有。我心里咯噔一下，火柴“啪”地掉在地上灭了，屋里顿时一片黑。就在这时，周老太忽然抬起头，我借着窗外的月光看清她的脸，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撞在桌角上，疼得钻心也不敢出声。
她的眼睛睁得溜圆，瞳孔里一点光都没有，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黑井，嘴角却往上翘着，笑得特别僵硬，像是有人用线拽着她的嘴角往上提。她不说话，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我，两只手慢慢地抬起来，指甲缝里还沾着点黑泥，像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我这才发现，她身上穿的不是平时那件蓝布衫，而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红棉袄，那是阿珍生前最喜欢的衣服，下葬时也一并烧了。
“阿珍……是你吗？”我声音发颤，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周老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有痰堵在里头，她慢慢从炕上爬下来，动作特别别扭，膝盖都不打弯，跟提线木偶似的。我转身就往外跑，刚跑到院门口，就觉得后脖梗子一凉，像是有人对着我吹了口气。
我不敢回头，拼了命地往胡同口跑，撞到了巡夜的警察才停下来。警察听我说了这事，带着我回了杂院，院里的纸灰还在，可东屋里空无一人，周老太不见了。炕沿上有几滴黑红色的血，还有几根花白的头发，炕底下藏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阿珍的生辰八字，用朱砂写在黄纸上，纸都泛潮了，还沾着点泥土。
警察说可能是周老太思女心切，半夜跑出去烧纸，又不知道去哪儿了，让我先回屋歇着，他们再找找。我哪敢歇，坐在屋里抽烟，抽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着。梦里头，我看见阿珍站在老槐树下，穿着那件红棉袄，脸白得像纸，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她冲我招手，说她冷，让我把长命锁还给她。我刚要走过去，就看见她的脸慢慢变了，变成了周老太的模样，眼睛里淌着黑血，嘴里喊着：“我的身子，我的身子呢？”
我猛地惊醒，天已经大亮了。院门口围了好些人，警察也来了，我挤过去一看，老槐树下挖了个坑，坑里埋着个人，穿着周老太的蓝布衫，脸已经肿得认不清了，可那双手我认得，是周老太的，指甲缝里还沾着黑泥。而坑边上，站着个穿红棉袄的姑娘，正是阿珍的模样，可她的眼神，跟昨天夜里周老太的眼神一模一样，直勾勾的，没有一点光。
后来我才从邻居嘴里听着，周老太早就找了个跳大神的，想让阿珍借尸还魂。那跳大神的说，得用活人当“容器”，把阿珍的魂招回来，再让阿珍的魂钻进活人的身子里。周老太舍不得别人，就想让自己当那个“容器”。她照着跳大神的说法，半夜去阿珍的坟上挖了坟，把阿珍的尸骨挖出来，取了点骨头沫子，又写了生辰八字，在院里烧纸招魂。
可不知道是哪步出了错，阿珍的魂是招回来了，可没钻进周老太的身子里，反而把周老太的魂给挤走了，还占了周老太的身子？不对，埋在坑里的是周老太的身子，那站在坑边的，是阿珍的身子，里头装的是谁的魂？
我越想越怕，当天就收拾东西搬了家，再也没敢回那个杂院。后来听人说，那个穿红棉袄的姑娘，每天都在老槐树下站着，有时候会对着路过的人笑，笑得跟周老太一模一样。再后来，北平城里闹了兵荒，那处杂院被烧了，老槐树也被雷劈了，可还有人说，每逢阴雨天，能听见那胡同里有女人哭，一会儿像阿珍的声音，一会儿像周老太的声音，搅在一起，听得人头皮发麻。
我现在想起那事儿，还觉得后脖梗子发凉。民国年间的怪事多，可借尸还魂这事儿，真真切切落在我眼前，才知道什么叫毛骨悚然。有时候夜里听见风声，总觉得像是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像是阿珍，又像是周老太，问我见没见过她的长命锁，问我见没见过她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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