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退伍前最后一年被调去了滇西的一座护林站,那地方地图上标着“歪脖子林”,听老兵说解放前是乱葬岗,后来种了满山松木,才勉强遮住底下的阴气。护林站就建在林子边缘的坡上,一排红砖房,墙皮掉得露出里面的黄土,站里算上我一共三个人:站长老周,五十多岁,左脸有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还有个叫小马的新兵,比我晚来半个月,总爱抱着个旧收音机听评书。
我们的任务是夜里巡林,防止有人偷砍树木,也盯着别起山火。老周跟我们说,巡林有三条规矩:第一,晚上十点后不准开手电筒照林子深处;第二,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别回头,走快三步就行;第三,要是看见穿蓝布衫的女人在捡松针,就绕着走,别跟她搭话。我当时以为是老兵吓唬新兵的套路,没往心里去,直到我值第一个夜班,就撞上了邪事。
那天是十五,月亮特别亮,把林子照得跟蒙了层白霜似的。我和小马一组,从护林站出发,沿着西边的巡林道走。刚走了不到两里地,小马突然停住脚,攥着我的胳膊小声说:“哥,你听。”我竖起耳朵,除了风吹松树的“沙沙”声,还有个特别轻的声音,像是有人用树枝在刮树皮,一下一下,节奏特别匀。我掏出 flashlight,刚要往声音来的方向照,小马突然把我的手按下去,脸都白了:“老周说不能照深处……”
我把 flashlight揣回兜里,拉着小马贴着路边的树走。那刮树皮的声音一直跟着我们,不远不近,就像有人跟在身后三步远的地方。走了大概二十分钟,小马突然“哎呀”一声,说收音机不见了。我们俩只好往回找,刚转身,那刮树皮的声音就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脚步声,踩在松针上“咯吱咯吱”响,很轻,但能清楚地听见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正朝着我们的方向来。
我想起老周说的第二条规矩,赶紧拉着小马快走三步。刚迈开腿,身后的脚步声就变了,变成了拖着东西的声音,“哗啦哗啦”,像是拖着一捆湿柴。小马吓得直哆嗦,我也手心冒汗,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快到护林站的时候,那声音突然没了,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回到站里,老周坐在门口抽旱烟,看见我们脸色不对,问怎么了。我说了路上的事,老周把烟锅子往鞋底一磕,说:“算你们命大,那是底下的人出来‘遛弯’,没跟你们较真。”
过了大概半个月,轮到我单独巡林。那天晚上下着小雨,雾特别大,能见度不到五米。我披着雨衣,拿着木棍敲着路边的树,心里有点发毛。走到离护林站三里地的“鬼见愁”坡时,突然听见坡下有女人的哭声,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抽抽搭搭的,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想起老周说的第三条规矩,赶紧转身想绕开,可那哭声突然变近了,就贴在我耳边,冷不丁吹了口气,我后颈的汗毛一下子全竖起来了。
我攥紧手里的木棍,加快脚步往回走。走了没几步,脚底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我低头用手电筒照了照——是一双蓝色的布鞋,鞋面上绣着白色的花,鞋尖上还沾着新鲜的松针。我心里“咯噔”一下,刚想抬脚,就看见一只手从旁边的草丛里伸出来,抓住了我的裤脚。那只手特别凉,指甲盖泛着青黑色,皮肤皱巴巴的,像泡了水的树皮。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只想着老周说的“绕着走”,猛地把腿抽出来,连滚带爬地往护林站跑。跑的时候,我听见身后传来女人的笑声,不是哭了,是笑,笑得特别尖,像指甲刮玻璃。回到站里,我浑身湿透,雨衣上全是泥,老周看见我这样,赶紧给我倒了杯白酒。我喝了半杯,才缓过劲来,把刚才的事说了。老周皱着眉,说:“你是照到她了?”我说没有,就看见鞋和手。老周叹了口气,说:“那是民国时候死的一个媳妇,跟丈夫吵架,上吊死在这林子里,后来埋的时候没埋好,棺材露了半截,下雨就容易出来。”
从那以后,我巡林的时候总带着老周给的护身符——一块用红绳系着的桃木片,据说是他老家庙里求来的。但诡异的事并没有停。有一次,我和老周一起巡林,走到林子中间的那口枯井边时,老周突然停下来,说:“你听,井里有声音。”我趴在井边往下听,里面传来“咚、咚、咚”的声音,像是有人在井底下敲石头。老周从兜里掏出个铜钱,扔进井里,铜钱落下去的声音特别响,响了好一会儿才停,之后那敲石头的声音就没了。
老周说,那口井是解放前挖的,后来有个逃兵跳井自杀了,之后就总有人听见井里有声音。有一年冬天,一个偷砍树的人掉进井里,捞上来的时候,脸上全是抓痕,手里还攥着半块军装的布料,可那井里除了石头和枯树叶,什么都没有。
最吓人的一次,是我退伍前一个月。那天晚上轮到小马值夜班,他说要去巡林,可到了后半夜还没回来。我和老周拿着手电筒去找,走到“歪脖子树”下的时候,看见小马的收音机掉在地上,电池都摔出来了。老周让我跟在他后面,别乱跑,我们顺着地上的脚印往前走,走到一片开阔地的时候,看见小马正蹲在地上,背对着我们,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圈。
老周喊了他一声,小马没反应。我们走过去,才看见小马的脸煞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嘴里念念有词。老周赶紧从兜里掏出桃木片,往小马额头上一贴,小马“啊”的一声叫出来,浑身一颤,才缓过劲来。他说,刚才巡林的时候,看见一个穿军装的人在前面走,他以为是我们,就跟了上去,走到这片开阔地的时候,那人突然转过身,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来小马没等到退伍,就提前申请调走了。我退伍那天,老周送我到护林站门口,说:“这地方邪性,走了就别再回来了。”我点点头,上车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那片松树林在风里晃着,像无数只手在挥,太阳刚出来,可林子里还是黑沉沉的,像是永远照不进光。
现在我退伍三年了,有时候晚上听见风吹窗户的声音,还会想起歪脖子林里的脚步声和哭声。我总觉得,那些在林子里待了一辈子的东西,还在等着下一个巡林的人,就像老周说的,它们只是在自己的地盘上“遛弯”,可谁要是不小心闯了进去,就再也别想轻易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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