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把那只熊抱回来的时候,窗外的雨下得正密。
熊是她在小区跳蚤市场淘的,半人高,棕色的绒毛卷卷的,眼睛是两颗黑纽扣,鼻子是个圆滚滚的绒布球,连爪子都缝得毛茸茸的,掌心还绣着浅粉色的肉垫。摊主说这是外贸尾单,摆在仓库积灰的,十块钱给她了。
“你看它多乖。”林小满把熊靠在床头,转身去擦头发,吹风机的热风卷着水汽,在镜子上蒙了层白雾,“以后它就陪我睡,省得你总说我一个人住害怕。”
电话那头的闺蜜苏青在嚼薯片,声音含混不清:“别吧,我妈说晚上别在床上放这些有鼻子有眼的东西,招东西。”
“迷信。”林小满对着镜子翻白眼,手指戳了戳熊的鼻子,“你看它这傻样,能招什么?招财猫啊?”
挂了电话,她把湿漉漉的头发往熊身上蹭了蹭,熊的绒毛吸了水,变得沉甸甸的。她拽过被子盖到胸口,熊就坐在旁边,黑纽扣眼睛正对着她,在小夜灯橘黄色的光里,倒真像个乖乖坐着的小孩。
凌晨两点多,林小满是被冻醒的。
不是被子没盖好的那种凉,是像有块冰贴在皮肤上,顺着脚踝往上爬。她迷迷糊糊地踹了踹腿,感觉被子被扯下去一截,冷风顺着腿缝往里钻。
“烦死了。”她嘟囔着伸手去拉被子,指尖却碰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是熊。大概是夜里翻身碰倒了,熊现在半歪在她脚边,一只爪子搭在被子上。林小满没多想,把熊往旁边推了推,重新拽好被子,眼皮重得像粘了胶水,头一歪又睡了过去。
这一次,她感觉有东西顺着腿往上爬。
不是冰,是温的,带着点潮乎乎的热气,像有人用手心贴着她的皮肤慢慢摩挲。从膝盖到大腿根,再到肚子,那触感软乎乎的,还带着点绒毛蹭过的痒。林小满皱着眉想睁眼,可眼皮像被粘住,只能发出含混的哼唧声,心里还骂着:死熊,又掉下来了。
直到那东西停在她胸口,她才猛地睁开眼。
半人高的熊就蹲在她肚子上,黑纽扣眼睛离她只有三十厘米,正直勾勾地盯着她。它的头好像比白天大了点,绒毛湿哒哒地贴在脸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滴浑浊的水顺着鼻尖往下掉,正好落在林小满的锁骨上。
最吓人的是它的爪子。白天看是毛茸茸的粉色肉垫,现在却张开着,露出里面惨白的指甲,尖得像猫爪,正轻轻搭在她的睡衣领口,布料被掐出几道褶皱。
林小满的汗毛“唰”地全竖起来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嗡”的响声。她想叫,喉咙像被堵住,想推,胳膊沉得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熊的头慢慢低下来,纽扣眼睛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黑沉沉的,像两个洞。
“唔……”她终于挤出点声音,带着哭腔。
熊好像被惊动了,停顿了一下。就是这一下,林小满突然浑身一松,像被抽走了捆着的绳子。她没顾得上想为什么,手脚并用地往床尾滚,后背“咚”地撞在墙上,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她摸到床头灯的开关,“啪”一声按亮。
橘黄色的小夜灯变成惨白的白炽灯,熊安安静静地躺在被子上,还是那个傻样,绒毛干干净净的,纽扣眼睛亮晶晶的,爪子规规矩矩地收着。
好像刚才的一切,只是个噩梦。
林小满抱着膝盖蹲在墙角,盯着那只熊看了快半小时。
白炽灯的光把熊的影子投在墙上,歪歪扭扭的,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她伸手摸了摸锁骨,那里确实有点湿,像刚才滴了水的地方。
“肯定是没睡醒。”她咬着嘴唇给自己打气,起身把熊抓起来,塞进衣柜最底层,还压了两件厚毛衣。“眼不见为净。”
关衣柜门时,她好像听见“咔哒”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挤到了。
这一晚剩下的时间,林小满开着灯坐到天亮。窗外的雨停了,天快亮时,她看见对面楼的老太太出来遛狗,小狗在草坪上撒欢,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就是做了个噩梦。”她对着镜子里的黑眼圈说,抹了把脸,“苏青的话听多了,产生幻觉了。”
白天上班,林小满把这事当成玩笑讲给同事听。
“你那熊是不是没洗干净?”旁边的张姐正啃包子,“我家孩子的玩偶,上次没晒干就塞柜子里,后来摸着手感潮乎乎的,晚上看也吓人。”
“可能吧。”林小满扒着米饭笑,心里却有点发虚。她总觉得衣柜里有动静,像有爪子在抓木板。
晚上回到家,她先去看衣柜。柜门关得好好的,压在熊上面的毛衣也没动。她松了口气,刚转身,就听见衣柜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有东西在里面翻身。
林小满的脚像钉在地上,半天挪不动。她慢慢转过头,看见衣柜门被顶开了一条缝,棕色的绒毛从缝里挤出来,还带着点毛衣上的线头。
“谁让你出来的?”她的声音抖得像筛糠,顺手抄起门口的拖把。
没等她反应,那只熊“咕咚”一声从衣柜里滚了出来,摔在地上,一只胳膊磕在鞋柜上,发出闷闷的响声。它还是那样,圆滚滚的,纽扣眼睛看着天花板。
林小满举着拖把走近了点,发现熊的绒毛真的潮乎乎的,还沾着几根她的头发。她昨天明明把熊塞得很靠里,怎么会自己滚出来?
“邪门了。”她咬咬牙,把熊塞进楼下的垃圾桶,还特意用个黑色塑料袋裹了三层,压在一个破纸箱子下面。
“这下总没事了。”她拍着手上楼,感觉后背轻快了不少。
安稳日子过了三天。
第四天晚上,林小满加班到十点,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一路摸黑上楼。掏出钥匙时,她看见自家门口的地垫上,放着个熟悉的棕色影子。
是那只熊。
塑料袋被扔在旁边,破了个大洞,熊的一只爪子从洞里伸出来,正好搭在地垫的花纹上,像是在招手。
林小满的头皮“嗡”地一下,钥匙差点掉地上。她明明扔到楼下垃圾桶了,垃圾桶昨天下午才被收走,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她猛地想起下午回家时,看见楼下王奶奶在垃圾桶旁边捡纸壳,当时没在意,难道是王奶奶把熊捡回来了?
“王奶奶也太热心了。”林小满咬着牙把熊拎起来,这一次,她没回家,直接往小区外面走。小区门口有个大垃圾桶,是收大件垃圾的,她使劲把熊塞了进去,还压上了一个旧电视。
“看你怎么出来。”她拍了拍手,转身时,看见小区保安老李坐在岗亭里抽烟,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林小姐,扔东西啊?”老李的声音在夜里有点飘。
“嗯,旧玩偶,不想要了。”林小满笑得有点僵。
“这熊挺可爱的。”老李吐了个烟圈,“前几天看见你扔过一次,怎么又捡回来了?”
林小满的笑卡在脸上:“啊?我没有啊,可能是长得一样的吧。”
老李没再说话,只是盯着她,烟卷在黑暗里一亮一亮的。林小满赶紧跑回家,关上门还反锁了,后背贴在门板上,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埋在垃圾桶里,四周全是臭烘烘的东西,那只熊压在她胸口,黑纽扣眼睛里流出黑水流进她嘴里,腥腥的。
熊又回来了。
这次是在沙发上。
林小满早上起来煮面条,转身就看见熊坐在沙发正中间,两只爪子搭在膝盖上,像个人似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它身上投下块光斑,绒毛金灿灿的,看起来居然有点温馨。
可林小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来,手里的面条“啪嗒”掉回锅里,溅了她一胳膊热水。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对着熊吼,声音都劈了。
熊当然不会说话。它就那么坐着,纽扣眼睛反射着阳光,亮得刺眼。
林小满突然想起苏青说的话,她妈是个神婆,之前苏青家闹老鼠,她妈来烧了点纸就好了。她赶紧摸出手机给苏青打电话,手一直在抖,按了三次才拨对号码。
“你快来!那熊又回来了!”
苏青赶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装着黄纸、香和一小捆艾草。她一进门就皱着眉:“你这屋里怎么这么闷?”
“我昨晚没开窗。”林小满指着沙发,“你看!”
苏青走过去,绕着熊转了两圈,伸手摸了摸它的绒毛,又捏了捏它的鼻子:“这熊不对劲,绒毛底下硬邦邦的,像塞了东西。”
“塞了东西?”林小满凑过去,果然摸到熊肚子那里有块硬疙瘩,大概拳头大小,“会不会是跳蚤市场的人塞了石头配重?”
“不像。”苏青从布包里掏出根针,小心翼翼地挑开熊肚子上的线,“我妈说,有些不干净的东西会附在这种有鼻子有眼的物件上,尤其要是这物件之前的主人出了意外……”
线被挑开一道口子,苏青伸手进去摸,突然“嘶”地吸了口凉气,拽出来一把灰扑扑的东西。
是一绺头发,缠在个小木头牌上,牌上用红漆写着个字,已经模糊不清了,只能看出是个女孩的名字。
“这是……”林小满的声音发紧。
“缠了头发的木牌,是有人在上面下了咒。”苏青的脸有点白,“我妈说过,这种咒是把魂儿锁在物件里,让它替人挡灾,可时间长了,魂儿待不住,就会闹腾。”
她把头发和木牌放在桌上,又拿出艾草点燃,绕着熊熏了一圈,艾草的烟呛得人眼睛疼。“这熊之前肯定出过事,你看这绒毛里,是不是有股土腥味?”
林小满凑过去闻了闻,还真有,像下雨后泥土的味道,比她上次闻到的更浓。
“那现在怎么办?”
“烧了。”苏青把黄纸揉成一团,“我妈说,解这种咒,就得把附魂的物件烧干净,连带着那头发和木牌一起烧。”
她们把熊拖到楼下的空地上,苏青把黄纸垫在底下,又浇了点酒精。林小满划着火柴,手抖得厉害,火柴梗掉了三根,才终于把纸点着。
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熊的绒毛,发出“噼啪”的响声。奇怪的是,明明浇了酒精,火却烧得很慢,而且黑烟特别大,裹着股焦糊味,还夹杂着那股土腥味,闻着让人恶心。
“它好像在叫。”林小满突然说。
火里传来“呜呜”的声音,像小孩在哭,听得人心里发揪。熊的轮廓在火里慢慢变形,黑纽扣眼睛被烧化了,流成两滩黑油,顺着绒毛往下淌,像在流泪。
“别听。”苏青拽了她一把,“是那魂儿在闹,烧干净就好了。”
烧到一半时,“咔哒”一声,什么东西从熊肚子里掉出来,滚到林小满脚边。是个小小的银锁,已经被烧得发黑,锁身上刻着的“平安”两个字还能看清。
“这是……长命锁?”林小满捡起来,锁很轻,好像空心的。
就在这时,火里的哭声突然变大,黑烟卷着火星子往林小满脸上扑,她下意识地抬手挡,银锁从手里掉了下去,正好落在火堆里。
“啊!”她想捡,被苏青拉住。
“别碰!”苏青的声音很沉,“这锁是信物,烧了才能彻底断了联系。”
银锁在火里慢慢变红,最后化成一小滩银水。奇怪的是,随着银锁融化,火里的哭声也停了,黑烟变成了灰白色,烧得越来越旺,很快就把熊烧成了一堆灰。
风一吹,灰就散了,像从来没存在过。
苏青把那绺头发和木牌扔进余烬里,又烧了几张黄纸:“行了,应该没事了。”
林小满看着地上的灰,突然想起那个跳蚤市场的摊主,是个老太太,当时她还说这熊是“前楼那个小姑娘的,可惜了……”后面的话她没听清,现在想想,那老太太的眼神怪怪的,好像在叹气。
“前楼的小姑娘……”林小满喃喃地说,“难道是说这熊原来的主人?”
苏青拍了拍她的背:“别想了,烧都烧了。以后别再随便买这些旧物件,尤其是看着太新的旧东西,指不定带着什么故事呢。”
晚上睡觉前,林小满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连床底下都擦得干干净净。苏青留下了一小捆艾草,她把艾草挂在床头,绿幽幽的,闻着有点清苦。
她没开小夜灯,怕看见什么影子,可关了灯又觉得更吓人,总觉得黑暗里有毛茸茸的东西在动。
“别自己吓自己。”她裹紧被子,把脑袋埋进去,“都烧光了,什么都没有了。”
迷迷糊糊快睡着时,她听见床头传来“窸窸窣”的声音。
林小满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猛地睁开眼。
月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照亮了床头——是那捆艾草掉在了地上,叶子散了一地。
她松了口气,刚要伸手去捡,突然看见地板上有个小小的影子,像只爪子,正顺着床腿往上爬。
林小满的呼吸瞬间停了。
那影子爬得很慢,毛茸茸的轮廓在月光下越来越清晰,一直爬到她的枕头边,停住了。
她僵硬地转过头,枕头旁边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可那影子还在,就印在枕套上,像熊的爪子,轻轻搭着她的头发。
“呜……”
一声很轻的哭,像从枕头里发出来的。
林小满突然想起那个银锁,想起老太太没说完的话,想起那绺头发——那个小姑娘,是不是很喜欢这只熊?是不是舍不得它被烧掉?
她慢慢抬起手,摸了摸枕头,触感柔软,没有绒毛,只有布料的纹理。
“对不起啊。”她小声说,声音有点哑,“我不知道……要是你想回来看看,别吓我好不好?”
枕头上的影子顿了顿,慢慢变淡,最后融进月光里,不见了。
那一夜,林小满没再听到任何声音。
后来,林小满再也没在跳蚤市场买过旧物件。苏青说,她妈去问了,前楼确实有个小姑娘,去年夏天在小区里玩滑板,被一辆失控的电动车撞了,没救过来。那只熊是她的宝贝,小姑娘走后,她妈妈就把熊丢在了楼下,大概是被那个老太太捡去卖了。
“可能是小姑娘的魂儿附在熊身上了,舍不得离开,又没人陪,才会闹。”苏青叹了口气,“烧了也好,让她早点投胎。”
林小满没说话。她总觉得,那天最后在枕头上的影子,没有恶意,只是有点孤单。
她把那捆艾草一直挂在床头,直到叶子干透了,变成黄褐色。有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抱着只棕色的熊,对她笑了笑,然后转身跑向远处的光亮里,熊的爪子上,好像挂着个小小的银锁,在阳光下闪了一下。
醒来时,林小满的枕头湿了一小块。她走到窗边,看见楼下的草坪上,有个小女孩正抱着只新的泰迪熊跑,笑声像银铃一样。
阳光很好,风把树叶吹得“沙沙”响,一切都安安稳稳的。
只是从那以后,林小满再也没买过任何毛绒玩偶,不管是新的还是旧的。每次在商场里看到那些笑眯眯的熊、兔子、猫咪,她总会想起那个半人高的棕色熊,想起它黑纽扣似的眼睛,想起火里“呜呜”的哭声。
有些东西,就算烧成了灰,好像也会在心里留下点什么,像根细细的线,时不时拽一下,提醒你,曾经有个孤单的灵魂,借过你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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