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深处典籍库的尘埃，感应到了某种召唤，正等待着一双能看透岁月的手，去翻开那些被刻意尘封的旧账。
迈克的手指拂过书页，冰冷而决绝。
他找到了，在《宗庙祝文格式》的末页附注中，那条不起眼却如毒蛇般盘踞了数百年的规定：“女子亡魂，不得直书其名，入祀者统称‘某氏’，以彰夫家之荣。”
某氏。
多么轻飘飘的两个字，足以抹杀一个女人一生的喜怒哀乐，连同她的姓氏与名讳，一并化为青烟。
迈克的眼中燃起一簇冷火。
他将随身携带的密录展开，上面记录着九位遇害少女的生辰八字，旁边则是他耗费数日从皇室档案中翻出的九位早夭公主的忌日。
天衣无缝的巧合，抑或是天意如此。
他低声传令，潜伏在王都的赫罗德旧部立刻行动。
一批以千年楠木伪造的“追谥灵牌”在城中一处隐秘的工坊里被连夜赶制出来。
牌位上的字迹模仿着先帝的笔法，每一个勾画都带着岁月的沉重与不容置疑的威严。
祭典前夜，这份伪造的“先帝遗诏”连同九块崭新的灵牌，被悄无声息地混入了送往宗庙的祭品清单中。
迈克看着清单上那九个陌生的公主封号，心中默念着九位少女的真名。
他知道，只要她们的名字能出现在那个地方，哪怕只有一次，遗忘，就不再是皇帝一个人的命令。
与此同时，王宫深处的制香殿内，艾琳正以首席香师的身份，监督着“清明净火祭”的最后一道工序。
三十六坛专为祭典准备的魂香在她面前一字排开，香气醇厚，闻之令人心神宁静。
无人知晓，每一坛香的中心，都被她巧妙地注入了一层几乎无法察变的夹层。
那是返痛陶粉，一种在高温下会发出特定频率哀鸣的秘料，混合着她用指尖血写就的九份血书焚烧后的灰烬。
她计算得无比精准：当三十六坛魂香在宗庙的巨型香炉中同时点燃，巨大的热流将瞬间激发所有陶粉共振。
那将不再是香料的哀鸣，而是一段叠加了九位少女临终前所有恐惧、痛苦与不甘的复合声波，一道只为唤醒良知的亡魂之声。
在她随身携带的笔记最后一页，艾琳写道：“这一次，我们不让死者沉默，也不让活人假装没听见。”
王都北郊，传说中三百年前曾活埋过数百名女乐官的“沉音井”，此刻正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冻港少年瘦削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井口。
他从行囊中取出最后一段自极北深海打捞而来的沉船鲸骨，那鲸骨在漫长岁月中已浸透了无数亡魂的低语。
他毫不犹豫地将鲸骨投入深不见底的井中。
随即，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掌，以一种奇异的节奏拍击着井口的岩壁，奏出的正是古籍中记载的《女史吟》终章的倒序音节。
这是安魂曲的反面，是唤醒之章。
井水，那潭死寂了三百年的黑水，骤然开始沸腾，无数锈蚀的铜片从井底翻涌而上，每一片铜片上，都依稀可见一个被强行抹去的女性名字。
少年盘膝坐下，闭上双眼，在井口静坐了整整七日。
当第七日的晨光照亮井口时，沸水已重新凝结成一层薄冰，冰面上，竟浮现出成千上万个无声开合的唇形，仿佛在齐声低语着什么。
清明祭典当日，天色阴沉。
皇帝身着玄色龙袍，率文武百官步入宗庙。
气氛庄严肃穆，香烟缭绕，金钟玉磬之声不绝于耳。
无人察觉，迈克早已在钟楼之巅启动了共感之识，将九位少女、冻港的老妇、含冤而死的乐正，乃至沉音井下无数女子的情绪，悄然编织成一张覆盖整个宗庙的“亡者共鸣场”。
“咚——”
护心钟第七响如期而至，沉雄的钟声穿过特制的地下管道，直抵宗庙地窖。
就在皇帝率百官叩拜祖灵的那一刹那，异变陡生！
供奉在偏殿角落，那些数百年来从未有过异动的、未署名的“某氏”灵位，竟同时开始剧烈震颤。
灰尘簌簌落下，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赫然拼出了九个完整而清晰的姓氏！
“护驾！有妖邪！”礼官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试图用袍袖去遮掩，却骇然发现，连主殿之上，那些历代皇后的牌位，也正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微微偏转，仿佛所有祖先都在这一刻侧目，凝视着这迟来的昭雪。
满殿哗然！
就在宗正卿准备怒斥“亵渎祖灵”之时，一直侍立在皇帝身后的淑妃，却款款走出，当众跪倒在地。
她并未看向皇帝，而是仰望着那无数震颤的灵位，朗声道：“列祖列宗在上！今有九女蒙冤之名终得昭雪，冤魂不散，意难平息！恳请陛下开恩，准其入宗谱，享岁祭之礼，以安亡灵，以正国法！”
说罢，她从袖中取出一份手抄本，正是那由瓦片声波图谱艰难还原的《民怨十三折》。
她高高举起，将其置于香案之上，声震殿宇：“我朝以孝治天下，若连女子死后的名字都要被无情抹去，若连最沉痛的冤屈都只能化为无名的尘埃，何谈告慰天下！何谈孝治苍生！”
宗正卿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淑妃怒斥：“妖妃！妖言惑众！”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
所有人都看到，高居御座之上的皇帝，面色铁青，双拳紧握，久久不语。
他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早已过世的生母，那位同样在史书上只留下“林氏”二字的女人，在熊熊烈火中对他哭喊：“我不是‘某氏’！我是林婉儿！我有名字！”
祭典已无法再进行下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悬挂在宗庙正中的主钟，那口象征着国运昌隆的“定国神钟”，在无人敲击的情况下，发出一声刺耳的悲鸣，随即“咔嚓”一声，一道狰狞的裂口自钟顶蔓延而下！
裂口处，喷出一股带着浓重血锈味的青烟，在半空中，竟诡异地凝成半个残缺的“听”字，随即缓缓消散。
钦天监连滚带爬地奏报：“陛下！祖宗震怒，天降凶兆啊！”
然而，迈克却从人群后方一步步走出，他无视周围惊骇的目光，来到神钟之下，拾起地上的铜杖，轻轻触碰那道触目惊心的裂口，沉声道：“非祖宗震怒，而是百年积声，今日方得出口。”
他转身，目光如炬，扫过满朝文武，最终落在皇帝的脸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陛下，臣请立约。若陛下允九女入谱，为天下所有被抹去姓名的女子正名，则此钟自愈，国祚永固。若拒，则明日此时，全城之钟，皆将同裂！”
话音落定，一阵阴风穿过殿廊，吹得所有人的衣袂猎猎作响。
那九位前来观礼的少女家属，此刻就站在殿外，她们并未下跪，眼中也无泪水，但那九双眼睛里的沉寂与决绝，却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心悸。
迈克抬头望向天空，浓厚的阴云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缝隙，惨白的天光倾泻而下。
他心中一片澄明：“他们终于明白了——最可怕的不是有人说话，是整个过去都在等着开口。”
祭典在混乱与惊惧中草草收场，皇帝一言未发，拂袖而去。
一道无形的旨意，或者说一道无形的恐怖，笼罩在了整座王都之上。
那口开裂的神钟，那半个消散的“听”字，还有迈克那石破天惊的立约，成为了悬在每个人头顶的利剑。
皇帝的谕旨迟迟未下，王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这平静之下，是暗流汹涌的角力与观望。
谁也不知道，皇帝的沉默，究竟是动摇，还是在酝酿着一场更彻底的风暴。
三天的时间，对于一座庞大的帝国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但对于等待裁决的人来说，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弥漫在空气中的魂香余味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凛冽、更加肃杀的气息，仿佛是刀锋出鞘前的寒光，又像是鲜血干涸前的铁锈之味。
真正的清算，显然还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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