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后。
佳美的破办公室里，空气凝固得像一块水泥。
苏眉坐不住，在屋里来回踱步，高跟鞋踩在翘起的地砖上，发出“哒、哒、哒”的烦躁声响，像一颗快要爆炸的定时炸弹。
“他不会不来了吧？”她第十七次停下脚步，看向闻人语，脸上写满了焦虑，“那老头儿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他回去想了一宿，又觉得咱们是骗子呢？”
雷啸靠在墙边，把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
“闻人董，要不我再去‘拜访’他一下？”他咧开嘴，露出一个不太和善的笑容，“我跟他讲讲道理，保证不动手，就聊聊人生。”
方辰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自己那台破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空空如也，可他的眼神，却像是在等待一份决定生死的判决书。
整个团队，就像一群在产房外等待的家属，又怕孩子生不出来，又怕生出来是个哪吒。
只有闻人语，像个没事人一样。
她搬了张椅子，坐在窗边，正拿着一块破布，慢悠悠地擦着那扇蒙了不知多少年灰尘的玻璃。
阳光透过她擦出的那一小块干净的区域照进来，刚好在她脸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
苏眉看着她这副悠闲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我的大小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做大扫除？”
闻人语吹了吹抹布上的灰，头也不回。
“急什么。”
“饭要一口一口吃，灰也要一点一点擦。”
她话音刚落，口袋里的手机就突兀地响了起来。
“嗡——嗡——”
那一瞬间，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齐刷刷地转头，目光如炬，死死地钉在那只震动的手机上。
苏眉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闻人语慢条斯理地放下抹布，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
她接起电话，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李老。”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闻人-语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
几秒钟后，她挂断了电话。
“怎么样？！”苏眉第一个冲了上去，声音都在发抖。
雷啸和方辰也围了过来，三双眼睛里，写满了同样的紧张和期待。
闻人语把手机揣回兜里，拿起椅背上的外套。
“他让我过去一趟。”
她顿了顿，看着眼前三张快要憋出内伤的脸，补了一句。
“他说，茶泡好了。”
……
半个小时后，闻人语再次推开了佳美超市那扇吱呀作响的玻璃门。
超市里还是老样子，空旷，昏暗，充满了被遗忘的味道。
李建国就坐在办公室里，门开着。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灰色中山装，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的皱纹似乎一夜之间又深了许多，但那双鹰一样的眼睛里，却没了昨天的敌意和愤怒，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疲惫的平静。
桌上，摆着两只白瓷茶杯，正冒着袅袅的热气。
茶香很清雅，不是昨天那种呛人的劣质茶叶。
闻人语走进去，在他对面坐下。
两人谁也没有先开口，办公室里只有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
许久，李建国才缓缓地，将桌上的两份文件，推到了闻人-语面前。
一份，是方辰他们之前拟好的，厚厚一叠，充满了法律术语的正式合作协议。
另一份，只是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发黄的信纸。
上面用钢笔，写着两行字。
字迹遒劲有力，像是用刻刀一下一下凿出来的。
闻人-语没有先碰那份厚厚的协议，她伸出手，拿起了那张单薄的信纸。
第一行：佳美，永远不许卖假货，坑害街坊。
第二行：那些愿意留下的老伙计，给他们一口安稳饭吃。
就这么两条。
没有股份，没有分红，没有对未来的任何权利要求。
只有一个老兵，对他用半生心血守护的阵地，最后的，也是最在乎的两个请求。
闻人语看完，抬起头，直视着李建国的眼睛。
她没有说那些“您放心”、“我保证”之类的空话。
她只是郑重地，将那张纸对折，再对折，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自己外套最里面的口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然后，她看着老人，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收到。”
李建国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他从这个年轻女孩的眼神里，没有看到一丝一毫的敷衍和轻浮。
他看到的是一种承诺，一种比任何合同条款都更厚重的，军令状一样的承诺。
老人紧绷了一夜的身体，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松弛了下来。
他拿起桌上的那支老旧的英雄钢笔，拔开笔帽。
他的手有些抖，不是因为年迈，而是因为他接下来要签下的，是他半辈子的执拗，和他最后的尊严。
他俯下身，在那份厚厚的合作协议最后一页的签名处，一笔一画，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李、建、国。
三个字，力透纸背。
签完字，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靠在椅背上，重重地喘了口气，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大串锈迹斑斑的钥匙，和几本封面都已磨损破烂的账本，一起推到了闻人-语面前。
那串钥匙上，有仓库的，有办公室的，有电闸的，有这间超市所有门锁的钥匙。
它们叮当作响，像一个时代的绝唱。
老人看着闻人语，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一种托孤般的郑重和沧桑。
“丫头，”他沙哑地开口，第一次改了称呼，“我这艘破船，以后就交给你了。”
“这是我最后的托付。”
闻人语接过那串沉甸甸的钥匙和账本，钥匙上还带着老人手心的温度。
她站起身，对着李建国，深深地鞠了一躬。
……
当闻人语拿着那份签了字的协议和那串钥匙，回到自己办公室时，迎接她的是一场小型的地震。
“成了！？”苏眉一把抢过协议，看到最后那个签名，眼泪当场就下来了，又哭又笑，妆都花了，“成了！我们他妈的真的成了！”
“牛逼！”雷啸兴奋地一声大吼，一拳捶在方辰背上，差点把方辰的眼镜给捶飞出去。
方辰也顾不上扶眼镜，他抢过那几本破烂的账本，双手都在发抖，像是在抚摸什么绝世珍宝。
“走！去看看我们的地盘！”雷啸大手一挥，扛起闻人语忘在门口的破抹布，像扛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再次杀回佳美超市。
这一次，他们的身份，是这里新的主人。
超市里，几个还留守的老员工，正聚在一起，忐忑不安地看着他们。
这些大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迷茫和惶恐。他们不知道，这群新来的老板，会怎么处置他们。
闻人语走到他们面前，将那串钥匙高高举起。
“从今天起，这里姓闻。”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我向李老承诺过，也向各位承诺，所有愿意留下来的人，我们一个都不要。”
“以前的工资，照发。未来的日子，只会更好。”
老员工们面面相觑，眼神里，从怀疑，到惊讶，最后，渐渐亮起了一点希望的光。
短暂的喜悦过后，残酷的现实，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来。
团队开始正式盘点这个“新家”的家底。
方辰抱着账本，脸色越来越白。
“闻人……这债务……比我们之前评估的，还要多出三成。光是欠供应商的货款，就是个天文数字。”
苏眉在货架区走了一圈，回来时，脸色和墙皮一个颜色。
“我们现在是个空壳子，彻头彻尾的空壳子。别说商品了，我刚才看了，连仓库里的老鼠药都过期了。”
雷啸从地下室爬上来，满头蜘蛛网，一脸晦气。
“这楼的线路老化得比李老还严重，下雨天漏水，晴天跳闸，消防设施就是个摆设。毫不夸张地说，咱们现在坐在一颗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上。”
一个又一个坏消息，像重锤一样，敲碎了刚刚升起的希望。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胜利的狂喜，迅速被一个更巨大的问题所取代。
他们拿下的，不是一艘准备启航的战舰，而是一艘千疮百孔，正在缓缓下沉的破船。
船票是到手了。
可怎么活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了那个站在超市正中央的人身上。
闻人语。
她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片空旷、蒙尘的场地上。
午后的阳光透过她早上亲手擦干净的那一小块玻璃，投下一束笔直的光柱，刚好将她笼罩其中。
光柱里，无数微小的尘埃，正上下翻飞，像一群迷失了方向的精灵。
她环顾着这个空有躯壳，负债累累，人心惶惶的烂摊子，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沮丧。
她缓缓地，伸出手，在那束光里，轻轻握了一下。
仿佛握住了一把看不见的，未来的种子。
赵海平说，他们是捡破烂的。
他说的没错。
闻人语看着自己这支士气再次跌入谷底的团队，忽然笑了。
“各位。”
“垃圾分类，都学过吧？”
她转过身，那双眼睛在光尘中，亮得惊人。
“现在，我们来上第一课。”
“怎么把一堆垃圾，变成一个别人高攀不起的，黄金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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