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背手,转过案,终于把脸转向郭嘉。
两人目光接住,像两柄藏在鞘里的刃轻轻碰了一下。
“奉孝。”曹操语气陡然冷下去,“你给我一个‘度’。”
郭嘉把那一口咳咽回去,轻声道:“灯挪半寸,盐后于灯,‘缓’牌不撤,问名亭多两椅;第三刻清册照旧,押坏名不押人;印三版并用,盐星偏位详记;柜与柜之间,以链为尺。除此之外——不动。”
“狼呢?”曹操问。
“狼在北岸跑。”郭嘉笑了一下,“他要的,是胆。我们——给他胆吃。”
曹操的黑眼睛里有一线很薄的光,像刃背上薄薄擦过的一道油。
他突然转身,对着殿外空空的院子,吐出一口气。这口气像一声从地底翻上来的吼,不高,却长,像黑夜里一头巨兽在换气。
那一刻,郭嘉“看”见了东西——不在眼前,在更深的维度里。曹操的“黑色孽龙”在他“观星策”的内景中微微昂起头,鳞片上有火,火不外蹿,是往里烧,烧得龙骨发烫。
它在忍怒,但它也在用怒把自身捶硬。那条龙与城里数十口锅与百张椅子与一块木牌,拴在一起,沉沉地呼吸。
郭嘉闭了闭眼,把那道景从心里缓缓推回去。他知道,这口“吼”,不是给人听的,是给“龙”听的。
——
命令下去之后,城里开始一寸一寸把乱绪往下拽。张辽沿街而走,把“度”用链在地上量成一格一格的方。
谁把柜挪进“车辙一掌”里,张辽就先挪光,再挪柜;柜倒三处,人没伤。典韦不骂人,他把铁链“当尺”,谁敢朝“印”伸手,链先落在他脚边,叮的一声,然后把“押不过夜”的条文摁在他手心里:“先暖,再说。”
问名亭旁有人还想吵。
吵到半句,鸩提着镜灯过来,把罩压低,光只照在手上。她不看脸,只看手。
手抖得厉害的,先请坐,姜汤递到。手不抖的,去照影柜看第三刻清册。她的声音不高,也不好听,却像一根针线在布底走,走过便不松。
卫峥把“子明守则”贴到了暗影阁门上,第七条是昨夜才添:名在术前,度在刀上。他又拿一张纸,写了一个字,贴到问名亭旁的小牌上:“缓”。他笑着说:“今日要让所有‘快’的人,先看见这个字。”
“快的人,心先快。”郭嘉在旁轻声,“手慢,心快,才不误。”
这些话在纸上写不下,只能写在人的步子里。
——
傍晚,桩梁渡那支盐队在张辽的巡线护送下,终于通过了最险的那段石脊。
枯井路那支绕道过了河滩。天边露出一线红。押车的小吏回头看了一眼那面挂在断木上的白帛,风把帛角掀起又落下,“王师不扰民”四个字在晚霞里更黑。他忽然明白,那些人不是在挑盐,是在挑“字”。
“挑字,就让他们挑。”张辽说,“我们把字挑得更正。”
夜来得比昨日快。庙桥心前,人还是一拨拨来,一拨拨走。坐过椅子的人走得慢一点,不坐的人走得快一点。粥棚的汤换了第三锅,姜味淡了一分,盐味正好。
照影柜的灯芯再挪了半寸,光不刺人,柜面上“安印”的金线在光底浮了一线浅光。指腹过处,微涩。
“先生。”卫峥把第三刻清册捧来,“今日净返乱,净八、返二、乱一。”
“很好。”郭嘉接过册子,指尖在“净”字上停了停,像把一粒灰从心口抹掉。抹掉之后,咳意又上来。他把咳压在袖里,喉头那股“温”像温水,烫不到深处,只在表面游。他笑了一下,笑很浅:“今天,‘名’保住了。”
荀彧在旁边看他,忽然开口:“奉孝,你知道今天差一点点,我们就都要掉下去。”
郭嘉点头:“我听见了。”
“听见什么?”
“人心崩的时候的声。”他抬眼看庙前的木牌,“像纤维撕裂,却不完全断。断了,就不是今天这回事了。”
荀彧不说话。他忽然觉得肩背上的那一条线松了一寸,又立刻被他自己拉紧。他想到曹操方才那一掌,想到那一口从地底翻上来的怒。他对郭嘉说:“主公的怒是好的。”
“好。”郭嘉笑,“黑龙需要这口气。”他没有把“黑色孽龙”四个字说出口,但他们都知道那是什么。
——
夜将半,前线催度的鹰报再至:延津以北,狼旗更换第五面;并州铁骑不入村不点火,沿北岸南下,更换小渡印章十余处。陈宫仍按“狼渡”行军:不取村,不烧屋,只取旗,只杀旗。那是一种漂亮的狠,狠在“胆”,漂亮在“不贪”。
“他在喂‘快’。”程昱看完报,淡声。
“也在喂我们去‘护’。”荀彧接,“护得越遍体,真胆越显。”
郭嘉在庙后独坐,把棋盒打开又合上。他指腹在“清”字小环上轻轻一按,冰凉。他缓缓站起,走到窗前,掀开一角。
庙桥心像一块黑石压在水里,石周围漂着淡淡白,像盐花。他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脚步很稳,是把步幅提前量好的那种稳。
曹操站在门槛外,没有进来。两人隔了一道空影,像隔一局棋的天元。
“奉孝。”曹操的声音低下去,“今日我吼了。”
“我听见了。”郭嘉笑,“城也听见了。”
“我也差一点,把你拿下。”曹操看着他,“差一点。”
郭嘉没有惊讶。他很平静地答:“你拿下我,今天会更快;放过我,明天会更稳。”
曹操盯着他,目光里有一线不容易看见的寒,也有一线不愿承认的热。
半晌,他忽然抬头,对着夜色又低低吼了一声。这一声更短,更冷,像把牙关从心里掐了一下。他回身就走。
“主公。”郭嘉在背后叫了一声。
曹操停住。
“狼若入境,我会让他砸一扇门。”
“哪扇?”
“我心里的。”郭嘉把手按在胸口,“砸开了,‘快’能进;砸不开,我把它自己拆了。”
曹操没有回头。他只举了举手,像把这句话压在了夜里。
门外的风贴着墙根走,走得很慢。郭嘉坐回去,把棋盒扣上,扣声极轻,却像在许都的心上落了一枚印。
他舌尖尝到一口熟悉的“温”,空得很。他知道,今日的“信任崩溃”被硬生生接住了,但接住的不是“术”,也不是“法”,是那一口怒,是那四个字——“王师不扰民”——被再次正过来时,纸背下压着的那层“麻”。
他在心里给“子明守则”添了第八条:麻足,刀线不裂。他没有写出去,只把它记在了自己的掌纹里。
——
最后一更前,庙桥心又安静下来。
粥棚洗锅,照影柜灭灯,问名亭收椅。两名巡夜的兵在木牌前停了一下,把“缓”牌翻到“坐”的一面。坐着,才不乱。坐稳,再走。
远处,黄河风捋过夜色,像巨兽在黑里缓缓换气。那不是怒,也不是怯,是一种被按住的力。
郭嘉躺下时,胸口那一口气才缓缓落定。
他知道,明天会更难。陈二的“快”还在路上,辛氏的“柜”还没倒完,假印还会再来。
可底线还挂在庙前,指印浅,却沉。
他笑了一下,把笑压回去。
孤独的棋手,仍在棋局里,把每一口怒与每一寸信,缝进“名”的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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