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将尽，夏意初露，京郊广济寺外的古槐已撑开浓密绿荫。寺内药王斋前，人流较平日稍多，皆是因听闻今日寺中施药，其中便有药王斋秘制、对咳喘虚症有奇效的“雪参丸”。
谢清晏一身素净衣裙，未施粉黛，只带着一名低眉顺目的侍女，安静地排在等候取药的人群中。她目光平静地扫过斋前那几株繁茂的银杏，又掠过不远处那条通往高僧禅院的僻静小径，心中默算着时辰。
他一定会来。
靖王萧逐渊“病体缠身”，需常年服用各种珍贵药材调理，雪参丸正是其中之一。而今日，亦是广济寺那位精于医道的高僧每月为有缘人诊脉的日子。两条线交汇于此，以萧逐渊之谨慎，绝不会错过这个既能取药又能不引人怀疑地接触医者的机会。
前世，他便是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广济寺。
队伍缓缓前行，轮到她时，小沙弥依言取出一个精致的白瓷小瓶。“女施主，这便是雪参丸，每日一丸，温水送服。”
谢清晏接过，指尖在小瓶上轻轻摩挲，道了声谢，便与侍女转身离开。行至无人转角，她袖袍微动，那瓶新得的雪参丸已落入袖中，同时，另一个外观一模一样的白瓷小瓶被递到侍女手中。侍女会意，悄无声息地再次汇入人流，片刻后，将那瓶“药”放回了药王斋的施药台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未惊起一丝尘埃。
那瓶被放回去的“雪参丸”，内里早已被她用寻常饴糖混合少许滋补药材搓成的丸子替换。色泽形态足以乱真，只是毫无药效。
她算准了萧逐渊的人会取走那一瓶。
谢清晏并未远离，而是在不远处的放生池旁驻足，看似在欣赏池中锦鲤，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约莫一炷香后，那抹熟悉的玄色身影，果然出现在小径尽头。
萧逐渊依旧坐在轮椅上，由那名沉默寡言的心腹侍卫推着。他面色较平日更显苍白几分，唇色浅淡，偶尔以拳抵唇，发出几声压抑的低咳，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位王爷痼疾深重，弱不禁风。
他的侍卫径直走向药王斋，取走了那瓶特定的“雪参丸”。
就在萧逐渊接过药瓶，欲收入怀中之际，谢清晏动了。她步履从容地走上前，在距离轮椅三步远处停下，微微颔首：“靖王殿下安好。竟在此偶遇，真是巧了。”
萧逐渊抬眸，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她脸上停留一瞬，掠过一丝极淡的、心照不宣的意味。他并未拆穿这绝非“偶遇”，只虚弱地笑了笑，声音带着些许气促：“是谢姑娘……咳咳……确实很巧。”
他边说，边自然地拔开了手中白瓷瓶的塞子，似是习惯性地欲倒出一丸先服用。瓶口倾斜，一枚圆润的褐色药丸落入他苍白掌心。
然而，下一刻，他并未送入口中，而是指尖微用力，将那丸药碾开。预想中的清苦药味并未散发，反而有一股极淡的、甜润的气息萦绕开来。
萧逐渊动作一顿，低头看着掌心那明显并非药材的糖屑，眼底骤然闪过一丝凌厉，但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复又抬头看向谢清晏，脸上不见怒色，反而缓缓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咳咳……咳咳咳——”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肩膀耸动，似是要将肺都咳出来一般，脸色瞬间涨红，又转为骇人的青白。紧接着，他猛地侧头，“噗”地一声，竟呕出一口鲜血在地，点点殷红溅落在青石板上，触目惊心。
“殿下！”身后侍卫脸色骤变，上前一步。
周围零星香客被这变故惊动，纷纷侧目，见到靖王呕血，皆露出惊骇与怜悯之色。
谢清晏心中亦是一凛。她算准了他会发现糖丸，也算准了他不会当场发作，却未算到他竟会用如此激烈的方式回应——这口血，是真还是假？若是假的，这演技未免太过逼真；若是真的……他这“病”恐怕远比外界所知更要凶险。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萧逐渊却仿佛无事发生般，用素白绢帕缓缓拭去唇边血迹。他重新拾起那枚被碾开的糖丸，甚至当着谢清晏的面，将沾着糖屑的指尖轻轻抵在唇边，舌尖微探，尝了尝。
然后，他抬眸，眼底暗流汹涌，唇边却绽开一个苍白而惊艳的笑容，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近处的几人听清：
“谢姑娘的‘糖’……果然别致。甜得很，甜到……”他微微停顿，目光如淬了冰的丝线，缠绕而上，“……让人感觉，里面藏了刀。”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放生池的水汽，混合着檀香与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在两人之间弥漫。
谢清晏心念电转。他这是在警告，也是在试探，更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将她与他无声的博弈摆上了台面。他用自己的“病弱”和“呕血”，反将她一军，将她赠“糖”之举，定性为暗藏锋芒的挑衅。
她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微微弯了弯唇角：“殿下说笑了。不过是见殿下咳得辛苦，想着甜物或能润喉片刻。若有不妥，清晏告罪。”她语气平和，礼数周全，仿佛真的只是出于一片好心。
萧逐渊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似要将她看穿。他没有继续纠缠“糖”与“刀”的问题，而是将那个装了糖丸的药瓶收入袖中，仿佛那是什么值得珍藏之物。
“谢姑娘的好意，本王……咳……记下了。”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今日之‘甜’，他日必当……好好回味。”
说罢，他不再看她，对侍卫轻轻摆手。侍卫会意，推着轮椅，缓缓转向那条通往禅院的小径。
谢清晏站在原地，看着那玄色身影消失在树影深处，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指尖触碰到那瓶真正的雪参丸，冰凉的瓷瓶传递来一丝清醒。
这次交锋，她看似占了先手，掉包成功，试探了他的底线。但他临场应变，以咳血破局，反将一军，不仅坐实了病重之态，更将她的“小动作”点破，并留下了“他日回味”的威胁。
他们之间的同盟，果然如履薄冰，每一步都暗藏机锋。
她转身，准备离开广济寺。今日目的已达到——确认了他会按时取药，并在他身边埋下了一根微小的刺。这根刺无关痛痒，却足以提醒他，她谢清晏，并非他可完全掌控的合作者。
就在她即将踏出寺门时，眼角余光瞥见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匆匆自寺外而来，与一名知客僧低语几句后，便被引往禅院方向。那人虽作寻常富商打扮，但行走间的姿态，谢清晏前世在军中见过类似——那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才有的习惯。
戚忠的人？还是韩德远麾下的？
看来，这广济寺的水，比她想的还要深。萧逐渊今日前来，只怕取药诊脉是假，与此人会面才是真。
谢清晏眸光微冷，心中警惕更甚。她稳步走出寺庙山门，春日暖阳照在她身上，却驱不散心头渐起的寒意。
棋盘之上，棋子已动，下一步，又该落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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