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夜的火光熄了,但帝京的风没有停。
灰烬飘散在太庙外的长廊上,像一场无声的雪。
那些曾被抹去名字的人,终于有了归处。
可苏锦黎知道,烧掉一块牌位,不等于斩断根脉;揭穿一道密令,也不等于终结阴谋。
真正的刀子,还埋在最深的土里——藏在史册之间,在玉牒之上,在所谓“天命”与“祖制”的缝隙中,悄然流淌了数十年。
裴文昭没睡。
他彻夜未归,坐在大理寺偏堂,面前堆着十三州推官连夜传回的文书。
每一封都按同一格式书写,措辞严谨,字迹各异,却有着同样的落款:臣等伏请陛下重修玉牒、厘清户籍,以正名分,以安天下。
《正本疏》成稿那日,晨光初透窗纸。
他亲自封缄金匣,带人直赴宫门。
百官愕然,谁也没想到一个小小评事,竟能串联起十三州司法官员,联名上奏如此惊世骇俗之议。
“名不正则法不行。”他在殿前跪得笔直,“今有三百七十二人‘已殁’却尚存于世,六十三人‘灾年注销’实为强征劳役,更有孩童自幼被换籍充作奴仆……若连百姓姓甚名谁都要仰权贵鼻息,何谈律法公正?何谈朝廷威信?”
满朝哗然。
孙德海坐在偏殿帘后,脸色铁青。
他知道,这一疏若准,便是动国本。
玉牒一修,岂止是改几个名字?
那是要翻遍百年黑账,要把那些靠“除籍”“湮没”腾出位置的世家子弟一个个拉下神坛!
当晚,他便下令史馆主簿动手。
一道伪造的先帝遗诏悄然出笼,黄绢朱批,仿得惟妙惟肖:“庶孽不得载宗谱,违者视同谋逆。”只待次日混入档案库,作为永久禁令存档,便可名正言顺地压下《正本疏》。
但他不知道,赵九龄已在史馆布网三月。
那夜更深露重,主簿鬼祟潜入地窖,取出藏匿的雕版模具,准备将假诏书拓印两份,一份入档,一份“不慎泄露”,制造舆论反扑。
他刚铺开墨纸,身后忽响一声轻笑。
“这版模,刻得比真圣旨还熟啊。”
烛火晃动,黑影从梁上落下。
赵九龄带着四名暗卫,堵死了所有出口。
搜出的不只是假诏书——还有整整一箱雕版,每一副都对应近年来几道关键“天意降罚”文书:什么星变示警、灾异谴告、神坛显字……原来全是从这里批量印出来的。
甚至连钦天监上报的“天象记录”,也有三分之二是史馆代笔。
“你们连圣旨都敢批量印,还好意思谈什么祖制?”苏锦黎翌日亲至史馆,指尖抚过那套乌木雕版,唇角微扬,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她将证据封存,呈送王府。萧澈看罢,只说了一句:“该收网了。”
但他没有动孙德海。
反而上奏元惠帝,请设“典籍稽核院”,专责核查历代皇室档案与全国户籍真伪。
提举人选,非裴文昭不可;首席校勘,则点名柳婉娘。
圣旨一下,朝野震动。
这是百年来首次设立独立机构审查皇家谱系与国家名册,等同于宣告:连祖宗留下的记录,也可能有假。
柳婉娘第一次踏入秘阁时,阳光正斜照在积尘的书架上。
她缓缓走过一排排泛黄卷轴,呼吸微微发紧。
这些纸页里藏着太多秘密,而她,仿佛天生就能听见它们的低语。
忽然,她在一本《慈云观供养录》前停下。
她没有打开它,只是伸手轻触封皮,闭目片刻,然后一字一句念出:
“癸酉年冬,收容宫婢萧氏,产子后溺亡井中。子寄养观内,赐号守一。”
四周静得落针可闻。
管理员颤声问:“您……如何得知?此条早已失传……”
她睁开眼,目光如刃:“这位萧氏,可曾留下任何遗物?”
良久,老吏才从铁柜深处取出一只锈锁。
打开后,是一块褪色的襁褓残布,边缘针脚细密,绣着一个极小的字——“澈”。
柳婉娘捏起那片布,指尖微抖。
原来如此。
难怪碑灵一直呼唤“守一”,难怪护碑人世代守护的真相,最终指向这座秘阁。
那个被溺死的宫婢,不是别人,正是萧澈生母。
而所谓的“产后续命”,不过是权贵为掩丑闻编造的谎言。
她抬头望向窗外,仿佛能看到那一年寒冬,一名女子抱着婴儿,在观音庵门前跪了一夜,求人救她的孩子。
与此同时,赵九龄押送孙德海心腹前往天牢。
途中歇脚驿站,茶水递来。
他饮了一口,忽然面色发紫,倒地抽搐。
随行狱卒大惊,正要上报,却被一名不起眼的小吏拦住:“莫慌,我是医署来的,快让我施救。”
那人掏出药膏,欲为“尸体”涂抹面部。
手刚抬起,脖颈已被钢钳般的手扣住。
赵九龄睁眼,冷声道:“这毒,我五年前就解过了。”
小吏面露惊恐,当场崩溃,供出一切:孙德海早已备好退路,在府中挖通地道,直通皇陵旧道,计划秋分之夜携玉牒原件出逃,投奔北疆旧部,另立伪政。
消息传回王府,萧澈正在灯下翻阅一份边关密报。
听完禀报,他轻轻合上折子,说了句让所有人意外的话:
“让他以为还能走。”
苏锦黎站在屏风旁,听着这句话,眸光一闪。
她明白他的意思。
有些清算,不能只靠证据,还得让罪人亲手把罪行走完。
只有当他们以为胜券在握时,才会暴露出最后的破绽。
夜风穿堂而过,吹动案上尚未归档的《替身牌位归档册》。
苏锦黎走过去,轻轻抚平一页纸角。
那上面写着:“未知姓名者,暂录为‘归魂’。”
她低声说:“名字,不该是特权。”
屋外,秋意渐浓,落叶覆阶。
而在某处幽暗角落,一部尘封已久的名册,正静静等待被重新翻开。
秋分夜的风,带着陵土的寒气,吹过皇城北隅那条荒废多年的旧道。
地道口外,枯叶盘旋而起,如亡魂低语。
苏锦黎立于高处暗阁之中,披着墨色斗篷,指尖轻压在那枚素银环上。
月光斜照,环中晶片流转出幽微青光,仿佛与远处地脉共鸣。
她没有动,只是静静望着前方——那里,本该是孙德海逃出生天的出口,如今却亮如白昼。
元惠帝端坐龙椅,明黄袍角垂落石阶,身后七十二口玉牒箱尽数开启,泛黄纸页在风中微微翻动,像无数双未曾闭合的眼睛。
最前那一册,《七皇子萧澈·重生录》六个朱字刺目惊心。
这不是伪造,也不是威胁,而是宣告:连皇室血脉的真相,都不再由少数人书写。
孙德海跪在尘埃里,面如死灰。
他手中紧抱的木箱尚未打开,可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你们根本不懂!”他忽然仰头嘶吼,声音撕裂夜空,“碑需要牺牲!名字……名字是有重量的!每多一个活着的名字,天地气运便乱一分!只有清除冗余,才能维持平衡!这是百年规矩,是护碑人的宿命!”
风骤停。
苏锦黎缓步走下台阶,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站在孙德海面前,俯视着他布满血丝的眼。
“错了。”她声音很轻,却清晰穿透寂静,“真正需要清除的,是从不肯承认别人也有名字的人。”
她举起那只素银环,月光穿过晶片,在地上投下一圈涟漪般的影。
那一瞬,仿佛有无数低语从地底涌出——那是被抹去者的残响,是无名者的回声。
远处钟楼传来第一声更鼓,悠长而沉稳,划破长夜。
新的一天开始了。
三日后,正名坊外排起了长队。
自苏锦黎启动“全民补录”以来,消息如野火燎原。
百姓奔走相告:凡能提供三代以内亲属真实姓名、事迹者,皆可申请录入《新编百姓名谱》。
不需门第,不验官凭,只需一纸陈述,或一封遗书,甚至一首口传歌谣。
她亲自示范,将一张泛黄药方笺投入登记台。
背面几行小字清晰可见:“林氏阿娘,仁心济世,死于难产。”没有封号,没有谥名,只有一个女人作为医者与母亲的存在。
短短十日,万余份材料汇入正名坊。
有老妇捧着丈夫战死时的兵牌,颤抖着念出名字;有孩童牵着祖母,说父亲三年前修河工失踪,从未领过抚恤;更有边关老兵托驿卒送来染血遗书,上面写着十七个同袍姓名,最后一句是:“请让他们回家。”
太庙外,新铸青铜鼎巍然矗立。
首批入选名录已镌刻其上,无爵无职,唯字千钧。
鼎身铭文八字,出自苏锦黎亲笔:
“此鼎所载,非贵胄,乃人心。”
裴文昭站在鼎前良久,终是一笑。
柳婉娘则闭目静立,耳边似又响起碑灵呢喃。
这一次,不再是哀鸣,而是回应。
而在王府深处,赵九龄清点缴获密档时,忽从一本《钦天监夜记残卷》中抽出半页烧焦纸片。
上面潦草写着一行字,墨迹陈旧,却触目惊心:
“紫微晦暗之兆,已现三次……恐有逆命者篡改生死之序。”
他皱眉凝视片刻,将其收入铁匣,暂未上报。
当夜,孙德海被押入刑部大牢。
狱卒刚锁上铁门,忽觉头顶星光黯淡。
抬头望去,只见夜空中央,紫微帝星隐没于云翳之中,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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