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细雨洒落,国子监东墙外的青石阶被浸成深灰色。
香火未熄,一缕薄烟在湿气中挣扎着升起,缠绕在“音魂碑”斑驳的字迹间。
几名老匠人带着孙儿跪拜良久,衣襟沾了泥水也不在意。
起身时,他们并未离去,反而默默排成一列,手持铜尺,肃立碑侧。
“今日我等轮值听音。”其中一名白发老者低声道,声音不大,却像钉入地底的桩。
没人应声,但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
这些人年纪不一,有的拄拐,有的手抖,可站姿笔直,仿佛守的不是一块碑,而是某种失而复得的尊严。
脚步声由远及近——工部差役来了,七八人披着油布斗篷,领头的拎着一把铁锤,靴底踩碎水洼,气势汹汹。
“奉令拆除围栏,闲人退避!”差役头目扬声喊道,举起锤子就要砸向碑基旁的木桩。
话音未落,一道影子猛然扑出。
是先前跪拜的老妇,白发散乱,膝盖刚离地就往前冲,整个人死死抱住石座,手臂环得极紧,像要把自己焊进这块石头里。
“这是我男人用命换来的碑!”她嘶喊着,嗓音劈裂,“永昌十九年,他试音时听见钟里有杂音,说了实话……当晚就被说是醉酒落河!你们要动它,先踩过我的尸!”
四周骤然安静了一瞬。
随即,竹笛响起,一声清越破雨而来。
接着是铜铃、骨哨、小磬,一支支乐器被人举起,轻轻敲响。
没有呐喊,没有哭闹,只有声音——千百种曾被压制的声音,在细雨中汇成一股无法忽视的潮。
围观百姓层层围拢,将差役围在中央。
有人高举家传校音尺,有人捧出祖辈留下的律谱残页。
一个盲童牵着祖父的手,站在最前,手中竹管贴耳,像是在倾听大地的脉搏。
差役面面相觑。
那头目握锤的手开始发颤,雨水顺着帽檐流进脖颈,冷得刺骨。
他张了张嘴,终是没再下令,只低吼一句:“撤!”
队伍狼狈退去,泥水四溅。
而那块碑,依旧矗立。
香火未断,铜尺未收,老人们仍站着,像一座移动的界碑。
七王府书房内,烛火已熄,晨光透窗而入,映在案上摊开的《正音巡行章程》草案上。
苏锦黎指尖轻叩“拆模献器”四字,眼神沉静如井。
韩四娘低声禀报完现场情形,垂首候命。
室内良久无声。
“他们不是不敢拆碑,”苏锦黎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是怕砸下去那一瞬,全城都听见自己心虚。”
她抬眸,目光落在窗外微亮的天色上,“传沈琅,即刻赶赴工部衙门前。”
韩四娘一怔:“可是要去争?要闹?”
“不争,不闹。”苏锦黎摇头,唇角微扬,“只带十名盲童,现场演示‘触钟识律’。另设榜悬赏——凡举报一处伪钟藏地者,赏银五两,可匿名投书至正音局信箱。”
韩四娘记下,转身欲走。
“等等。”苏锦黎又道,“让沈琅穿素衣,不带仪仗。百姓信的是真音,不是官威。”
是日午时,工部衙门前聚起人群。
沈琅立于青石阶上,身后十名盲童手抚不同形制的古钟残件,逐一以指尖滑过钟壁,再以小槌轻击,报出律名与偏差。
一名八岁盲童摸到一口礼钟内缘凹陷处,忽然蹙眉:“此钟三音不协,腹中有夹层。”
围观者哗然。
榜文高悬,红纸黑字:“赏银五两,匿名可投。”
当夜,三封无署名信悄然投入正音局信箱。
其中一封纸上无字,仅绘有一幅兵部南库暗道图,线条细致,连通风口位置都标得清楚。
角落画了个小钟,歪斜哭泣,墨迹未干。
裴文昭接到密信时正在大理寺整理《待音昭雪簿》。
他看过图纸,沉默片刻,召来亲信暗卫,只说一句:“今夜,去兵部南库,带耳朵,不带刀。”
亥时三刻,月隐云后。
一行人潜入南库偏院,依图掘开地面三尺,果见夹层。
内藏未熔尽的编钟残件十余口,表面鎏金尚存,铭文皆为新刻,字体僵硬,历法错漏。
裴文昭蹲下身,以指腹摩挲钟内铅芯,冷光映在他脸上。
“查封?”副吏低声问。
他摇头:“不封。”
众人愕然。
次日清晨,这些残钟竟被抬至库门口露天陈列,旁立木牌,白漆大字:
【此为拟献北境之“礼器”,诸君可观其材、听其音。】
值守兵丁初时不以为意,有人路过随手一碰,半片铜皮竟簌然掉落,露出内里灰黑色铅芯。
一人试着敲了一下,声音沉闷如朽木。
“这音……哄鬼都不灵。”有人低声骂。
消息飞传。
连平日低头做事的老库吏也悄悄上前,在木牌背面添了一行小字:
“这音,哄不了鬼神,也骗不了弟兄们的耳朵。”
风起于青萍之末。
而在代州军营深处,魏承业独自坐在灯下,盯着桌上一封密函,久久未语。
窗外暴雨倾盆,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他手中那页泛黄图纸的一角——上面赫然写着“永昌十七年·祭天编钟·初稿”。
魏承业遣快马送来代州军营最新奏报时,天刚破晓。
信使浑身湿透,靴底沾着泥浆,跪在七王府门前递上密函。
韩四娘接过,指尖触到纸面微颤——那不是雨水的潮意,是藏在字缝里的重量。
苏锦黎在书房拆开火漆,展开黄麻粗纸,目光落在两行小楷上:“匠人周大与李全,自首献图。附言:‘我们修了一辈子假钟,临了不想让孙子也背骂名。’”图纸共两张,边缘磨损严重,墨线却清晰,标注着“永昌十七年祭天编钟初稿”,尺寸、律距、铜锡配比皆精确至厘毫,与兵部南库那批伪钟截然不同。
她静静看了许久,烛光映在眸底,像照进一口深井。
“陈老近日可曾出门?”她忽然问。
韩四娘摇头:“未曾。但他昨夜唤弟子磨了三支新律管,说‘该交给能走远的人了’。”
苏锦黎起身,未披斗篷,也未带随从,只命备车前往陈府。
晨雾未散,陈宅小院静得如同沉入水底。
陈拙坐于檐下,白发垂肩,双手搁在膝上,掌心向上,似在接露。
他双目已盲多年,眼窝浅陷,可当苏锦黎踏入院门那一刻,他微微颔首,唇角轻动:“是你来了。”
“您知道我会来?”
“风里有音。”他声音低缓,却字字入耳,“昨日代州方向起了一阵北风,带着铁锈味,还有……图纸翻动的响动。三十年前的声音,终于肯出来了。”
苏锦黎在他对面坐下,将图纸轻轻摊开于石案。
“这是真谱。”陈拙未触,仅凭气息便知,“当年我主持正音,他们逼我改律就器,我不从,便说我‘耳聩心狂’,贬出京城。这些图,是我和几个老匠偷偷誊下的底本,原以为……再也用不上了。”
“现在用上了。”苏锦黎道,“不止是补错,是要立新。”
陈拙沉默片刻,忽而笑了:“好啊。那三支律管,你拿去吧。一支给沈琅,一支给裴文昭,最后一支——留给将来能听懂它的人。”
三日后,扬州。
沈琅立于百年祠堂之前,青砖灰瓦间聚满百余名匠户、乐工。
他们中有铸钟的,校律的,也有世代为宫廷修磬补锣的寒门子弟。
无人穿官服,也无仪仗,只有手中捧着的工具,像是另一种冠冕。
她不宣名单,不开箱验票,只命人抬出一口新铸小钟,悬于堂前。
“今日不选贤,不评功。”她声音清亮,“只问一句:谁听得最准?”
钟声独鸣,悠扬而止。
众人闭目良久。
有老人摇头,有青年蹙眉,最终,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缓缓举手:“偏了‘羽’位一丝。”
沈琅点头,请几位老匠上前查验。校尺一搭,果如所言。
“你是何人?”
“我爷爷是失聪的老钟匠,”少年低头,“他教我看振动,摸频率,说耳朵听不见,心不能聋。”
沈琅俯身,亲手将一把祖传铜尺放入他掌心:“从今天起,真音不在官府,在人心。”
话音落时,京城七王府。
檐下测音钟忽无风自响,一声轻震,荡入晨空。
苏锦黎立于廊下,仰头望着那口悬钟微微摇曳,唇角微动。
这一局,我们不用再赢——
因为,已经没人敢再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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