昴星刚从西边的山尖探出头时,尹喜已站在王大锤的铁匠铺前。那七颗星子挤在一起,像串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银,光芒虽淡,却透着股铮铮的硬气,连周围的星子都显得柔和了些。《甘石星经》里那句“昴星主金铁,出时冶铸,器坚利”在他心头翻涌,他摸了摸怀里揣的铁尺——那是昨夜从废墟里刨出来的,尺身弯了道弧,却还能看清刻度,正合了此刻的心境:日子虽弯了腰,却还能往前量。
临时搭起的铁匠铺就支在校场边缘,三根碗口粗的松木杆架着块破铁皮当顶,铁皮上的破洞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像面漏风的鼓。底下是从震塌的铁匠铺里刨出来的旧铁砧,砧子上的凹痕比王大锤眼角的皱纹还深,每个凹痕里都嵌着铁屑,是几十年锤打留下的印记。铁匠王大锤正蹲在炉前拉风箱,“呼嗒呼嗒”的声响在夜里格外清亮,火星子从炉口窜出来,溅在他古铜色的脊梁上,像落了把碎金,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炉里的火,眼里映着跳动的光。
“王师傅,时辰到了。”尹喜走过去,递过去张糙纸,上面用炭笔写着要打的物件:锄头二十把,镰刀十五把,斧头十柄,还有给士兵补修的刀枪三十件。纸角被风吹得卷起来,他用石块压住,“先紧着农具,田里等着用。”
王大锤接过来,眯着眼凑近炉火看,烟锅在铁砧上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地上:“昴星亮了,火候准能成。”他从墙角拖出个麻袋,“哗啦”一声倒出里面的碎铁——有震坏的犁铧,断成半截的枪头,百姓送来的破铁锅,还有士兵们捡来的马掌,堆在一起像座黑黢黢的小铁山,“这些够炼三回了,去锈、回炉、锻打,一样不缺。”
两个年轻铁匠早已把炉子烧得通红,炉膛里的火“呼呼”地舔着炉壁,映得两人脸颊发烫,额头上的汗珠刚冒出来就被烤干,留下道白痕。王大锤抓起块锈铁扔进炉里,铁坯遇热“滋滋”响着,锈皮慢慢起泡、剥落,很快就泛出橙红的光,像块正在融化的琥珀。“加风!”他喊着,瘸腿在风箱旁踮了踮,年轻铁匠立刻把风箱拉得更快,“呼嗒呼嗒”的声响里,炉子里的火猛地窜高半尺,把夜空染成一片橘黄,连昴星的光都被压下去几分。
尹喜蹲在旁边看,铁坯在火里渐渐变软,蜷曲的弧度慢慢舒展开,锈迹烧成了灰,随着火星飘出来,露出里面的精铁,亮得像块凝固的晚霞。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村里的老铁匠说过,好铁要经三火:一火去锈,烧掉杂滓;二火锻骨,打出筋骨;三火成锋,淬出锐度。就像人遭了难,总得熬过去,去掉怯懦,炼出硬气,才能成器。
第一炉铁烧透时,昴星已升到半空,七颗星子像串被线提着的灯笼,在天上稳稳悬着。王大锤用铁钳夹出通红的铁坯,“啪”地甩在铁砧上,火星子“腾”地溅起来,落在他的布鞋上,烧出个小洞,他却像没察觉,抡起二十斤重的大锤就砸下去。“叮当”一声,震得地上的铁屑都跳起来,连远处棚屋里的狗都被惊醒,“汪汪”吠了两声。他的瘸腿在砧子旁踮着,重心却稳得很,每锤都落得又准又狠,铁坯在锤下慢慢变宽、变薄,边角的毛刺被敲掉,渐渐显出锄头的形状,刃口处的铁被锤打得发亮,像抹了层油。
“师傅,这铁咋比往常软和?”扶着铁钳的年轻铁匠盯着铁坯,眼里满是惊奇——往日烧三回都敲不动的硬铁,今天两锤就变了形,像块被揉软的面团。
王大锤喘着气,用搭在肩上的布巾抹了把脸上的汗,布巾立刻被烫出个焦洞:“昴星照着,铁性活泛。”他把铁坯翻了个面,锤声又起,“就像人沾了喜气,骨头都轻三分。”等铁坯打成锄头的模样,他夹起来扔进旁边的冷水桶里,“滋啦”一声,白雾腾起,带着股呛人的铁腥气,在月光里漫开,“你瞅这淬完的,亮得能照见人。”
果然,锄头从水里捞出来时,刃口泛着青幽的光,像块被井水浸过的玉石,敲上去“当当”响,脆得像块冰,却又透着股韧劲。年轻铁匠伸手想去摸,被王大锤用铁钳敲了下手背:“烫!等凉透了再碰。”
天快亮时,第一把锄头打成了。王大锤用砂纸把木柄磨得光滑,又缠上防滑的麻绳,递到旁边候着的老农手里。老农接过来,掂量了掂量,又用指腹蹭了蹭刃口,惊喜得直咂嘴:“这分量,不轻不重正好;这尖子,利得能削纸!”他走到旁边的土地上,试着往地上刨了下,土块“咔嚓”一声裂开,刃口连个豁口都没留,比他震前用了五年的旧锄头强十倍。
消息很快传开,百姓们提着家里的破铁来换——有掉了底的铁锅,有断了弦的铁犁,甚至还有孩子玩的铁环,堆在铁匠铺门口,像座小小的垃圾山,却没人嫌脏,反而越看越欢喜。士兵们也扛着损坏的兵器来修,断了的枪杆,卷了刃的刀,都往王大锤面前送。铁匠铺前排起长队,有人送来热粥,碗沿还冒着热气;有人帮着拉风箱,胳膊甩得像风车;连抱着骨灰坛的妇人都来帮忙拾掇碎铁,她把铁屑一点点扫进筐里,说:“多打把锄头,就能多翻亩地,秋天收了粮,他在那边也能安心。”
张诚带着几个士兵来取修好的枪头时,正见王大锤打一把斧头。铁坯在锤下旋转,很快就显出锋利的刃,寒光闪闪的,映得他的老脸都亮了几分。“王师傅这手艺,能赶得上城里的兵器铺了。”张诚笑着说,接过修好的长枪,掂了掂,枪头寒光闪闪,往旁边的木杆上一划,木屑就簌簌掉下来,“有这家伙,就算有余震,咱也有家伙修城墙了——石头再硬,也架不住这枪头凿。”
王大锤咧开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铁钳在手里转了个圈:“等打完农具,就给弟兄们锻新枪。昴星照着,保准能劈开石头,捅穿铁甲。”他指了指炉子里的火,“你瞅这火色,正得很!”
日头升到头顶时,铁匠铺前已摆了半排新打的农具。锄头的木柄缠着防滑的麻绳,握在手里暖乎乎的;镰刀的弯刃闪着光,像轮被掰弯的月牙;斧头的刃口磨得像镜子,能照见人脸上的笑。百姓们领走自己的物件,扛在肩上,脚步都轻快了——有了趁手的家伙,翻地、割草、修棚屋,心里就有了底,就像走路有了拐杖,再陡的坡都敢往上爬。
尹喜摸着一把新镰刀,刃口凉丝丝的,映着天上的云,云影在刃上慢慢飘,像条游过的鱼。他抬头望了眼昴星,星子已淡得快看不见了,像几颗快要融化的糖粒,可炉子里的火还在烧,“叮当”的锤声还在响,一声接着一声,像在跟星星应和,又像在给这劫后余生的关城,敲着过日子的鼓点。
“歇晌了!”王大锤把最后一块铁坯扔进炉里,火星子又窜起来,“下午打刀枪,让弟兄们也亮亮家伙!”他往嘴里灌了口凉茶,茶水顺着嘴角往下淌,在下巴上冲出条白痕,“等这些家伙什齐了,咱就不是遭了灾的人,是要重新过日子的人!”
风箱“呼嗒”声里,昴星慢慢隐进日光里,可留在铁里的那股劲,却像生了根。这些新打的锄头、镰刀、斧头,带着昴星的光,带着王大锤的汗,带着关城人的盼头,要跟着锄头往土里扎,要跟着镰刀往草里割,要跟着斧头往木里劈,往日子里钻——钻开裂缝,钻出生路,钻出个沉甸甸的秋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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