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潼关雪夜
风雪如刀，刮过潼关驿道。赵五用破旧的毡毯将赵江月紧紧裹在胸前，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没膝的积雪中。孩子的高烧虽退，但小脸依旧苍白，呼吸微弱，偶尔发出几声令人揪心的呜咽。
离开永丰仓已大半日，身后的喧嚣与混乱早已被风雪吞没。举目四望，唯有白茫茫一片，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父子二人，以及呼啸的寒风。
体力在急速流失。肋下的旧伤在严寒和疲惫的撕扯下阵阵钝痛，饥饿感如同火焰灼烧着胃囊。那半块杂粮饼早已喂了孩子，他自己已近一天一夜未进粒米。
必须找到避寒之所和食物，否则，他们父子很可能冻毙在这荒原之上。
天色迅速暗沉下来，风雪更烈。就在赵五视线开始模糊，几乎要支撑不住时，前方风雪幕中，隐约出现了一点摇曳的灯火。
是一座荒废的河神庙？还是某个偏僻的驿站？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向那灯火挪去。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座颇为破败但尚能遮风挡雨的土地庙，庙门半掩，那点灯火正是从门缝中透出。
庙内有人。
赵五瞬间警惕起来。他放缓脚步，悄无声息地靠近，透过门缝向内窥视。
庙堂中央生着一堆篝火，跳动的火焰映照着三个身影。一位是身着青色官袍、看似文士的中年人，正就着火堆翻阅一卷书册，眉头紧锁。另一位是膀大腰圆、做护卫打扮的壮汉，抱着刀靠在柱子上假寐。还有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正小心翼翼地用陶罐熬着什么东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那文士的侧脸，让赵五心头猛地一跳——元载！
那个在永丰仓档案中看到的，名字与诸多蹊跷账目关联在一起的户部郎中元载！他怎么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外的破庙里？
是巧合？还是……
赵五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此刻现身，风险极大。但孩子的状况已不容拖延，庙内的火光和那罐可能存在的药物，是眼下唯一的希望。
赌一把！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用力推开了庙门。
吱呀一声响，立刻惊动了庙内三人。护卫壮汉瞬间睁眼，握刀起身，目光锐利如鹰。小厮吓得手一抖，陶罐险些打翻。唯有元载，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门口风雪中如同乞丐般的赵五和他怀中的孩子身上，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便恢复了深不见底的平静。
“何人？”护卫厉声喝道，刀已半出鞘。
赵五扑通一声跪在雪水浸湿的门槛内，声音嘶哑颤抖，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和盘托出：“大人救命！小人是永丰仓遭裁汰的苦力赵安，带着孩儿回乡，途中遇风雪，孩儿病重，求大人赐碗热水，寻个避处…小人做牛做马报答大人！”他刻意加重了永丰仓和苦力的身份，并将自己置于绝对卑微的境地。
护卫看向元载，等待指示。
元载合上书册，目光在赵五破烂的衣衫、冻得青紫的面孔以及怀中那气息微弱的孩子身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他空无一物的双手和那双因长期拉纤而布满厚茧、冻裂出血口的手。
“永丰仓的？”元载的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王仓督可好？”
赵五心中凛然，知道这是试探，立刻低头答道：“回大人，小人只是最下等的苦力，平日见不到仓督大人…只知…只知前几日仓里闹事，后来官军来了，就…就散了…”
元载微微颔首，似乎对这番回答还算满意。“孩子怎么了？”
“受了风寒，发热…刚退了些，但…”赵五声音哽咽，将怀中孩子稍稍抱紧。
元载对那小厮抬了抬下巴：“阿吉，把咱们备用的驱寒汤给他一碗。”
名叫阿吉的小厮连忙应了，从另一个小陶壶里倒出一碗黑乎乎的药汤，递了过来。
赵五千恩万谢，接过药碗，自己先尝了一小口，确认无异样后，才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喂给赵江月。药汤似乎颇有功效，孩子喝下后，呼吸似乎顺畅了些，竟微微睁眼看了他一眼。
元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忽然开口，语气似随意闲聊：“永丰仓裁撤，你们这些苦力，日后有何打算？”
赵五心中电转，面上却是一片茫然苦涩：“小人…小人不知…老家也没田了，怕是…怕是只能流落乞讨…”他一边说，一边暗中观察元载的神情。
元载手指轻轻敲着书册，若有所思：“听说…漕运上以前有位能人，叫赵五的，也曾是苦出身，后来立下大功，深得陛下赏识…可惜，后来似乎卷入了逆案，不知所踪。”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一桩遥远的轶事，但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赵五的脸。
赵五心头巨震，背后瞬间渗出冷汗，但他强行压下所有情绪，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点点底层人对“大人物”命运的好奇与漠然：“赵…赵大人？小人好像听过这名字…是了不得的大官吧？逆案…唉，这些事，不是我们这些小民能知道的…”
他表演得近乎完美，将一个挣扎求存、对上层变故一无所知又略带八卦的底层苦力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
元载静静地看了他几秒，忽然笑了笑，那笑容意味深长：“是啊，宦海沉浮，世事难料。有时候，昨日座上宾，今日阶下囚。反之亦然。”他话锋一转，“我看你身手还算利落，人也还算老实。带着孩子流落，终究不是办法。我此行前往潼关军营公干，正缺一个打理杂务的仆役。你若愿意，可随我同行，至少能得温饱，如何？”
这突如其来的招揽，让赵五心中警铃大作。元载绝非善类，此举是随手施恩，还是另有所图？是看出了什么破绽，还是单纯需要一个人手？
但眼下，这似乎是唯一的选择。拒绝，可能立刻引起怀疑，甚至招致杀身之祸。接受，则能获得一个相对安全的身份，接近潼关，甚至…接近元载，或许能窥探到更多秘密。
电光石火间，赵五已做出决断。他再次叩首，声音充满感激涕零：“谢大人收留！谢大人恩典！小人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很好。”元载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阿吉，给他些干粮。今晚就在此歇息，明早一同上路。”
护卫重新坐下，但目光仍时不时扫过赵五。阿吉递过来一块硬邦邦的胡饼。赵五接过，再次道谢，然后抱着孩子缩到庙堂角落，小口啃着饼，一边恢复体力，一边警惕地留意着庙内的一切。
元载不再看他，重新拿起书册，就着火光阅读。跳跃的光影映在他脸上，显得高深莫测。
庙外，风雪依旧呼啸。庙内，篝火噼啪作响，药香与潮湿的柴烟味混合在一起。
赵五知道，自己刚从一个绝境，踏入了另一个可能更加危险的棋局。元载这条线，是通往朝堂暗流的重要入口，但也可能是吞噬一切的漩涡。
他低头，看着怀中渐渐安稳睡去的赵江月，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无论前方是什么，他都必须走下去。
为了活下去，为了查明真相，为了…复仇。
夜色渐深，破庙中的篝火，映照着各自心怀鬼胎的几人，仿佛暴风雪中一座微小而脆弱的孤岛。而岛外，更大的风浪，正在黑暗中酝酿。
（第五十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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