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萱的身体猛地一缩,像只受惊的刺猬,眼中的恐惧更盛。她脑海里,昌东那张关切的脸已经彻底扭曲成一个手持屠刀、狞笑着逼近的恶鬼。
“别过来……”她声音发颤,身前的沙地又开始微微湿润,新的水刺正在无意识地凝聚。
昌东停下了脚步,与她保持着一个既不疏远、又不至于让她感到压迫的距离。他摊开双手,掌心向上,示意自己没有任何武器,没有任何敌意。
“看着我,萱萱。”他的声音不高,却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试图穿过那些疯狂的幻象,抵达她意识的最深处,“我叫昌东。我不是你脑子里看到的那个怪物。”
他顿了顿,让自己的声音更缓和,也更清晰。
“我们一起从关外进来,在黑石城外的沙暴里,你把最后一块压缩饼干掰了一半分给我,记得吗?你说那东西干得噎死人,但有甜味。我们一起进了皮影棺,在那个诡异的客栈里,你偷偷用我的杯子喝光了热水,还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在眼冢,你嫌蝎母长得丑,吵着要把它拆了做成亮晶晶的摆件……”
他一件一件地数着,说的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旅途中那些琐碎的、鲜活的、独属于他们三个的记忆。这些记忆没有被任何宏大的力量所污染,它们真实得带着温度和味道。
“这些,不是什么‘天罚’塞给你的幻觉,是我们一起走过来的路。是我,是叶流西,和你,敖萱,我们三个人一起经历的。你再看看我,看看我的眼睛,这里面有你想杀我的样子吗?”
昌东的话,像一把温和却又执拗的凿子,一下一下地,敲击在敖萱意识外围那层坚硬的、由幻象构成的外壳上。她脑海中那个狰狞的恶鬼形象开始出现裂痕,与眼前这个眼神清澈、语气温和的男人重叠、分离,再重叠。剧烈的头痛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就在这时,“呛啷”一声清越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叶流西拔出了她的短刀。
但她没有将刀尖对准敖萱,而是横刀身前,自己站到了昌东和敖萱的中间,形成了一道最后的屏障。她的侧脸对着昌东,眼神却锐利如刀,死死锁着敖萱。
“小丫头片子,你给我听好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股子不容辩驳的狠劲,“昌东信你,我可没他那么好的脾气。你要是再敢动他一根汗毛,我这把刀可不认什么幻觉不幻觉。”
她的话像是淬了冰,但紧接着,她话锋一转,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信任。
“但是,我也告诉你。如果你真的要伤害他,想杀我们,那就先从我身上跨过去。我叶流西不信你脑子里那个狗屁‘天罚’,也不信那些莫名其妙的鬼画面,我只信我看到的这个,一路上贪吃又爱哭、但从来没在背后捅过我们刀子的你!你到底是你,还是那个想让你变成疯子的鬼东西,你自己选!”
如果说昌东的话是唤醒记忆的温水,那叶流西这番话,就是一记狠狠抽在她灵魂上的耳光!
信任。
一个用最理性的方式,剖开所有记忆,证明“我们是真实的”。
一个用最感性的方式,赌上自己的性命,宣告“我信你是真实的”。
这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纯粹到极致的信任,像两道炽热的洪流,猛地冲进了敖萱那片被冰冷法则和血腥幻象占据的意识之海。
“啊——!”
她抱着头,发出了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痛苦的尖叫。脑海中,那些血腥的画面疯狂闪烁,那个冰冷的声音在厉声宣告着惩戒的威严。但昌东递过水囊的笑脸,叶流西在风沙里为她束起头发的粗糙手指,那些真实不虚的温暖画面,也以前所未有的力量顽强地浮现出来,与那些幻象展开了最直接的厮杀。
她的识海,变成了战场。
那双金色的瞳孔再次亮起,却不再是漠然与威压,而是充满了挣扎与抗争的烈火。
“滚……出……我……的……脑子……”她一字一顿,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句不完整的宣告。
一股无形的气浪以她为中心爆开,将地上的沙子吹起一层薄雾。
然后,一切都静止了。
她眼中的金色烈焰,如同耗尽了最后一点燃料的烛火,剧烈地闪烁了几下,最终彻底熄灭,重新露出了那双清澈的、却空无一物的眼眸。那股君临天下的威压,那股疯狂暴戾的气息,都随着金光的熄灭而烟消云散。
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所有的骨头,软软地向前倒去。
这一次,昌东和叶流西没有丝毫犹豫,一左一右地冲上前,稳稳地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敖萱的头无力地靠在昌东的肩膀上,身体冰凉,轻得像一片羽毛。她费力地抬起眼皮,看着近在咫尺的、写满了关切的两人,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了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它……想让我去石林迷宫。”
石林迷宫。
这四个字从敖萱的嘴唇里吐出来,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重地砸在昌东和叶流西的心上。
叶流西扶着敖萱的手臂,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的女孩在微微发颤,那不是因为冷,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敖萱苍白的脸,望向不远处。
那片由沙漠变成的泽国在夜色下泛着诡异的微光,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泥土腥气和一股若有若无的、属于地底深处的陈腐味道。江斩和他手下的羽林卫并没有离开,他们站在沼泽的另一端,像一群沉默的黑色剪影,与这片刚刚诞生的、不属于人间的地貌融为一体。
就在叶流西以为他们会就此悄然退去时,江斩动了。
他迈开步子,朝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他的动作不快,踩在湿软的沙地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邃的脚印,溅起点点泥星。他身后的羽林卫没有跟上,只是保持着戒备的姿态,远远地看着。
“站住。”叶流西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她将敖萱往自己身后又拉了半分,另一只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你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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