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清如的造访，像一场节奏奇特的乐章，在经历了最初的不协和音、中段的微弱变调后， abruptly（突兀地）迎来了它的终曲。
周日清晨，她比平时更早地出现在早餐桌上，已然是一身外出的装束——利落的羊绒大衣，手提包放在手边，一副随时准备离开的姿态。她平静地宣布，中午的航班返回欧洲，机票早已订好。
这个决定来得突然，却又在某种意料之中。苏晚和叶憬然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一丝复杂情绪。有松了口气的释然，也有一种悬而未决的怅惘。
餐桌上异常安静。知曦似乎也感觉到奶奶要走了，小口小口地吃着煎蛋，大眼睛时不时偷偷瞄向孟清如，带着孩童本能的不舍与好奇。
“怎么这么突然？”苏晚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语气尽量温和地问道，“不多住几天吗？上海还有一些不错的画廊和博物馆，可以陪您去看看。”
“不必了。”孟清如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一如既往地优雅而疏离，“那边还有几个预展和合约需要处理，行程早就定好的。”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符合她一贯高效且以事业为重的形象。但苏晚隐约觉得，这并非全部。或许是与儿子那场不愉快的冲突，或许是昨日在工作室那短暂“破冰”后依旧无法弥合的距离感，让她觉得没有再停留的必要。
叶憬然沉默地吃着早餐，没有抬头，也没有出声挽留。他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几点的航班？我让司机送您。”
“十点出发就可以。”孟清如回答，目光扫过儿子没什么表情的侧脸，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什么，但很快便消失不见。
早餐在一种近乎沉闷的仪式感中结束。周阿姨开始熟练地帮孟清如将那个几乎没怎么打开的行李箱提下楼。
离出发还有一点时间。孟清如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看杂志或散步，而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目光投向窗外花园里那架秋千。晨光中，秋千静静地悬挂着，仿佛还残留着昨日知曦欢快的笑声。
知曦蹭到她身边，手里拿着那个装蜂鸟胸针的丝绒盒子，小声问：“奶奶，你要走了吗？”
孟清如收回目光，看向孙女，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度：“嗯。”
“那你还会回来看我吗？还有我的高高塔？”知曦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期待。
孟清如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刻给出承诺。她看着知曦那双酷似儿子小时候的、清澈而毫无杂质的眼睛，片刻后，才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一些：“如果有机会的话。”
这个回答，理智而保留，是她一贯的风格。
她看着知曦手中的盒子，忽然问：“你喜欢这个礼物吗？”
知曦诚实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喜欢它亮亮的。但是……我不能拿它玩过家家。”小女孩的世界里，礼物的价值在于能否融入她的游戏。
孟清如似乎被这个答案触动了。她罕见的没有去纠正或教导，而是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知曦的头发——这是一个极其生疏却似乎蕴含了某种努力的动作。
“那就收好它。”她说，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等你长大了，或许会明白它代表什么。”
出发的时间快到了。叶憬然站起身，拿起车钥匙：“走吧，妈。”
孟清如颔首，优雅地起身。她看向苏晚，点了点头：“这几天，打扰了。”
“您太客气了，妈。随时欢迎您再来。”苏晚微笑着回应，话语礼貌周到。
孟清如的目光在苏晚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淡淡道：“你把自己的事业和……这个家，打理得很好。”
这几乎是她能给出的、最高程度的认可了。语气依旧平淡，但苏晚能听出那下面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连孟清如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复杂情绪——有审视后的承认，有淡淡的疏离，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对于这种她无法完全理解的“温暖”的困惑。
去机场的路上，车厢里一片沉寂。叶憬然专注地开着车，孟清如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城市景观，母子二人没有任何交流。那种无形的隔膜，并未因短暂的相处和即将到来的分别而有丝毫消减，反而因为那些未被说出口的话和未被化解的心结，显得更加厚重。
抵达机场出发层，叶憬然停好车，替母亲拉开车门，拿出行李箱。
“就到这里吧。”孟清如接过行李箱的拉杆，语气平静，“进去手续我自己办理就好。”
叶憬然没有坚持，只是点了点头：“一路平安。”
非常标准的、适用于任何普通长辈的告别语。
孟清如看着他，眼神深邃。机场广播的声音、周围人群的喧嚣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在这一刻，这对相貌和气质上有着微妙相似的母子，沉默地对视着，中间横亘着二十多年疏离时光造成的巨大鸿沟。
最终，孟清如先移开了目光，她似乎极轻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了一句出乎叶憬然意料的话：“你……和你父亲，确实不一样。”
这句话的语气很复杂，不像单纯的褒奖，也不像纯粹的贬低，更像是一个冷静的、迟来了许多年的观察结论。
叶憬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没有回应这句话，只是重复道：“路上小心。”
孟清如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拉起行李箱，转身，迈着依旧从容优雅的步伐，汇入了机场的人流之中，没有回头。她的背影挺直、利落，很快就消失在了视线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叶憬然站在原地，望着母亲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照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苏晚站在他身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心有些凉。
“我们回去吧。”许久，他才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回程的路上，叶憬然比来时更加沉默。苏晚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地陪着他。她知道，母亲的出现和离开，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内心深处那个一直紧锁的、关于过往的盒子。虽然盒子只是开了一条缝，并未完全敞开，但里面散发出的气息，已足够让他心绪难平。
到家时，知曦跑过来扑进叶憬然怀里，叽叽喳喳地问：“爸爸，奶奶坐大飞机飞走了吗？”
叶憬然弯腰抱起女儿，将脸埋在她带着奶香的小肩膀上，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嗯，飞走了。”
“那她还会飞回来吗？”
“……也许吧。”叶憬然给出了一个不确定的答案。
孟清如的突然到来与离开，像一场没有预告的短时雷阵雨，来时带来紧张与不适，去后留下湿润的空气和一丝莫名的空旷感。那些尖锐的冲突、冰冷的隔阂、以及偶尔流露的细微裂痕，都随着她的离开而暂时被封存起来，但并未消失。
苏晚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关于叶憬然的过去，关于他与母亲之间那复杂难解的心结，已经从一个模糊的背景音，变成了一个具体而无法忽视的存在。它像一颗被投入湖底的石子，虽然水面已恢复平静，但石子却沉在了那里，默默地存在着。
夜晚，哄睡知曦后，苏晚回到卧室。叶憬然正站在露台上，望着远处的夜色。她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他。
“还好吗？”她轻声问。
叶憬然转过身，将她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声音闷闷的：“还好。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消化。”
“我在这里。”苏晚柔声道，“任何时候，任何事。”
“我知道。”叶憬然收紧了手臂，低声说，“谢谢你，晚晚。”
夜空深邃，繁星点点。家的温暖逐渐驱散了白日里的沉郁。但苏晚明白，孟清如留下的，不仅仅是一枚贵重的蜂鸟胸针和几句克制的评价，更是一个关于血缘、过往与和解的未解之结。这个结，或许会随着时间慢慢松动，或许会永远存在。而他们能做的，就是紧紧握住彼此的手，用现在拥有的、坚实而温暖的爱，去面对所有从过去投下的影子，无论是明是暗。
生活回归了原有的轨道，但水底的石子，已悄然改变了湖床的形态。未来的波澜，或许正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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