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厢式货车在日内瓦郊区的道路上平稳行驶，窗外的景色从城市的密集灯火逐渐过渡到田野和零星的农舍轮廓，在黎明前的薄雾中若隐若现。“夜枭”驾驶技术高超，车速不慢，却最大限度地保持着平稳，不断通过后视镜和预设的路线检查点观察是否有跟踪。车内一片沉寂，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轮胎碾过路面的细微声响。
孟清如靠在车厢内壁上，闭着眼睛，不知是真睡还是假寐。她脸上的疲惫难以掩饰，那份惯有的、仿佛坚不可摧的强势外壳，在经历了生死惊吓和与儿子近乎决裂的对峙后，出现了明显的裂纹。叶憬然坐在她对面的简易座椅上，腿上伤处的疼痛一阵阵传来，但他此刻的心思早已飞到了更远的地方。他反复推敲着资金调度的细节，思考着如何与伊万诺夫周旋，以及……苏晚在电话里那不易察觉的、带着疑虑的温柔。他知道，以她的敏锐，自己刚才那通电话恐怕并未完全消除她的担忧。
大约行驶了四十多分钟，货车驶离主路，拐进一条更加僻静的小道，最终停在了一栋被高大树木环绕、外表看起来朴实无华的木制结构民宿前。“夜枭”率先下车，快速检查了周围环境，然后示意他们跟上。
这处安全屋内部比之前那个车库要舒适许多，甚至有简单的厨房和卫生间，窗帘厚重，完全拉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视线。空气中有淡淡的木材和清洁剂的味道。“这里相对安全，”“夜枭”言简意赅地介绍，“食物储备充足，有独立的发电机和供水系统。除非大规模搜查，否则很难被发现。你们可以轮流休息，保持警惕。我需要出去搜集信息，确认伊万诺夫那边的动向和后续安排。”他将一个紧急联络装置交给叶憬然，“有情况按这个。我尽快回来。”
“夜枭”再次离开，如同一个融入夜色的幽灵。安全屋内又只剩下母子二人。气氛依旧僵硬，但相比之前那个冰冷车库，这里至少多了一点可供喘息的空间。
叶憬然没有休息，他拿出加密笔记本电脑，开始与苏黎世的团队进行更深入的沟通。资金的调动牵涉到多个账户、不同司法管辖区的法规以及汇率风险，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他必须确保这笔巨额资金能够以最快、最安全的方式到位，同时还要预留出应对伊万诺夫可能提出的“补偿”或“违约金”——如果他选择谈判的话。
孟清如终于睁开了眼睛，她默默地走到厨房，烧了一壶水。动作有些迟缓，不复平日里的利落。她泡了两杯简单的茶，将其中一杯推到叶憬然手边的桌子上，自己则端着另一杯，走到窗边（虽然窗帘紧闭），背对着他，小口啜饮着。
这个细微的、近乎示好的举动，让叶憬然敲击键盘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只是低声说了句：“谢谢。”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叶憬然敲击键盘的嗒嗒声和孟清如偶尔杯碟碰撞的轻响。
“那笔钱……”最终，还是孟清如先开了口，声音干涩，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我会想办法还给你。”
叶憬然终于从屏幕上抬起头，看向母亲依旧挺直却难掩单薄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的语气平静，“先解决眼前的问题。以后……再说以后的事。”
“我不是在求你。”孟清如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点，带着她惯有的倔强，“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知道。”叶憬然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但现在，请让我来处理，可以吗？”
孟清如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没有再反驳。她又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连累你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叶憬然心中。他从未想过会从强势的母亲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有些隔阂，不是一句道歉或谅解就能瞬间消弭的。
与此同时，上海的天空已经大亮。
苏晚在工作室里，却有些心神不宁。她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设计稿上——那是为下一个“Su ? wǎn Living”系列准备的，主题是“织光”，试图捕捉不同时间光线透过窗棂、落在织物上的微妙变化。线条流畅，构思巧妙，但她手中的笔却几次停顿。
叶憬然那个电话带来的异样感，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头。她了解他，他越是表现得平静，往往意味着背后的问题越棘手。他不是那种会在谈判胶着时，特意用特殊线路打电话只为说一句“我爱你”的人。这不符合他一贯冷静克制、专注于解决问题的风格。
她拿起手机，犹豫着要不要再打过去问问，但想到他说的“信号不稳定”和可能正在进行的紧张谈判，又放下了。不能打扰他。
这种无力感让她有些烦躁。她站起身，在宽敞的工作室里踱步。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虚室生白”系列的经典款，那极致静谧的美，曾是她内心力量的源泉。但此刻，这份静谧却无法完全抚平她对远方爱人的牵挂。
她走到“新芽”计划女孩们的工作区域。林薇正对着一块实验性的发光纤维面料发呆，王倩则在调整一件充满结构感的样衣廓形。她们专注而充满活力的身影，稍稍驱散了她心头的阴霾。
“师母？”林薇注意到苏晚，抬起头，脸上带着询问。
“没事，你们继续。”苏晚笑了笑，目光落在林薇那块面料上，“光感很特别，像是从内部透出来的。”
“我想模拟晨雾中，阳光刚刚穿透时的感觉……”林薇解释道。
晨光……苏晚心中微微一动。她想起叶憬然离开的那个清晨，也是这样的光线。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他此刻需要的，不仅仅是她在后方的安稳，或许……更需要一种来自她的、更坚定的力量？
她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打开一个加密的云存储空间——那是她和叶憬然共享的，用于存放一些重要的家庭文件和私人纪念物。她找到了一份很久以前的文件，是叶憬然在一次公司极度危机时，写给她的一封长邮件的备份。那时他们还没结婚，他向她袒露了压力、恐惧和决不放弃的决心。邮件里有一句话，她一直记得：“晚晚，知道你在，我便觉得这战场还不算太冰冷。”
苏晚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她不能再只是被动地等待和担忧。她必须做点什么，让他知道，她不仅在，而且可以与他并肩。
她拿起加密电话，这一次，她没有拨打叶憬然的号码，而是联系了Arthur。电话接通得很快。
“Arthur，是我，苏晚。”
“苏小姐？”Arthur的声音有些意外。
“Arthur，请告诉我实话，憬然在瑞士，是不是遇到了麻烦？不是普通的商业谈判，对不对？”苏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Arthur显然在权衡。
“苏小姐，叶先生他……”
“Arthur，”苏晚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充满力量，“我和他是一体的。如果他有危险，我希望知道。我不能在他需要的时候，只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等待被保护的人。请相信我，知道真相，比无谓的猜测和担忧，对我、对我们这个家，都更好。”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Arthur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叶先生目前人身安全暂时无虞，有顶尖的专业人士在旁。但他确实卷入了一些……复杂的局面，与他母亲的某些事务有关。对方背景不太干净。叶先生不希望您担心。”
果然。苏晚的心沉了一下，但奇异地，一种明确目标后的冷静取代了之前的焦虑。
“我明白了。谢谢你，Arthur。”苏晚顿了顿，做出了一个决定，“请帮我安排一下，我要尽快去瑞士。低调，安全第一。”
“苏小姐，这……”Arthur显然非常震惊和犹豫，“叶先生特意交代……”
“Arthur，”苏晚再次打断，语气温和却不容反驳，“他是我丈夫。现在，请按我的要求做。同时，请务必保证我女儿知曦的绝对安全。”
电话那头的Arthur再次沉默，似乎在评估这个决定的利弊和可行性。最终，他回答道：“……我明白了，苏小姐。我会尽快安排，并确保小小姐的安全万无一失。有任何进展，我会直接联系您。”
“谢谢。”苏晚挂断电话，感觉手心有些汗湿，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远方的天空，朝阳正努力冲破云层，洒下万丈金光。
她知道，前往瑞士可能意味着踏入未知的风险，可能会打乱叶憬然的计划，甚至可能让他生气。但她更知道，在他身处漩涡之时，她无法安心地待在上海，仅仅作为一个被通知、被保护的附属品。她要站在他身边，无论面对的是什么。
这不是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抉择。是作为伴侣，在关键时刻所能给予的最重要的支持——共同面对。
她拿起画笔，在那张“织光”的设计稿上，郑重地添上了最后一笔。那一道光，穿透了所有阻隔，坚定而温暖。
日内瓦的阴霾尚未散去，但新的力量，正从东方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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