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欧的暗流，并未因叶憬然的严密监控而平息。沃伊切赫那边，“夜枭”的接触如履薄冰，对方显然深谙待价而沽之道，在试探着叶憬然的底线与诚意，每一次信息传递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而那个新能源寡头与伊万诺夫旧部的勾连，似乎也在迷雾中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偶尔泄露出的蛛丝马迹，指向了几桩可能动摇区域能源格局的潜在交易。
叶憬然坐镇上海，如同身处风暴眼的中心，周遭是呼啸的信息流与无声的博弈。他每日花费大量时间在书房，面前是数块屏幕，分别显示着全球资本市场波动、集团各板块运营数据、“夜枭”传来的加密情报，以及布达佩斯项目的安全评估动态。他的大脑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超级计算机，处理着冰冷的数据，下达着可能影响无数人命运的决定。
然而，与以往不同的是，他的心境深处，似乎有一小块区域，不再完全被冰封的商业逻辑所占据。
家庭，这个他曾视为责任与负担，甚至一度因母亲的错误而濒临破碎的港湾，正以一种缓慢而执拗的方式，重新渗透进他坚硬的外壳。
孟清如的身体在精心的医疗与苏晚润物无声的照料下，继续着缓慢却坚定的恢复。心脏辅助装置的运行参数日趋稳定，医生团队开始着手制定逐步降低辅助强度的长期方案。更显着的变化在于她的精神。她不再像最初那样死气沉沉，或是沉浸在无尽的悔恨与恐惧中。她开始尝试阅读苏晚放在她房间里的、一些关于艺术和旅行的书籍，目光偶尔会停留在那些色彩斑斓的异国风景图片上，久久出神。
她与叶憬然的交流依旧稀少且克制，但那种刻意营造的疏离感，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淡化了一点点。她不再仅仅在他视线所及时才表现出“良好”的状态，而是开始流露出一些更真实的、属于她这个病人和老人本身的细微情绪——比如对连绵阴雨天的轻微厌烦，或是看到孙女知曦某个可爱举动时，眼底那抹无法掩饰的、自然流露的慈爱。
叶憬然注意到了这些变化。他依旧很少主动与她交谈，回应也多是简短的音节。但他不再完全忽视她的存在。有时，他会让保姆将一些清淡滋补的汤品也送一份到她的房间，借口是“厨房顺便做的”。有时，他会默许知曦在征得苏晚同意后，将她那些充满想象力的画作贴到奶奶房间的墙上。
这些举动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像一道道微弱的光，试图照亮母子之间那条黑暗了太久的鸿沟。
这天傍晚，叶憬然结束了一场与欧洲分公司的视频会议，感到一阵深沉的疲惫袭来。背后的旧伤在阴雨天气里总是格外敏感，隐隐作痛。他揉着额角走出书房，准备去露台透透气。
经过客厅时，他看到孟清如独自坐在靠近露台的轮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正望着玻璃门外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庭院。雨声淅沥，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将她单薄的身影勾勒得格外孤寂。
她的手中，拿着一个老式的、皮质已经磨损的相册。叶憬然认得那本相册，里面是他幼年时的一些照片，大多是在父亲去世前拍的。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母亲拿出来过。
孟清如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靠近，她的指尖正轻轻抚过相册某一页上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年轻的她抱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的男孩，站在一片花圃前，男孩笑得眉眼弯弯，她也低着头，看着怀中的孩子，嘴角带着一丝温柔的弧度。那时的她，眼中还没有后来那么多的精明、算计与强势，只有属于一个年轻母亲的、纯粹的满足与爱意。
叶憬然的脚步停在客厅入口的阴影里，没有上前，也没有离开。他看着母亲凝视照片时，那专注而带着遥远追忆的侧脸，看着她眼角隐约闪烁的、不知是灯光反射还是别的什么的水光。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是愤怒吗？是对过往那些控制与伤害的无法释怀？是的。但在此刻，看着这个被岁月和病痛磨去了所有棱角、只能在旧照片里寻找一丝温暖慰藉的老人，那愤怒之下，似乎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刺痛感的悲悯在悄然滋生。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他还很小的时候，母亲也曾用那样温柔的眼神看过他。只是那段记忆，被后来数十年的隔阂、期望与冲突，掩盖得太深，太厚。
孟清如似乎终于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她猛地合上相册，有些仓惶地抬起头，看到站在阴影里的叶憬然时，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慌乱与无措，像是做错了事被抓到的孩子。
“……我……随便看看。”她声音干涩地解释，将相册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叶憬然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看了几秒。客厅里只剩下雨声和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沉重而黏稠的空气。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向了通往露台的玻璃门。
在他拉开门的瞬间，冰冷的、带着湿气的风涌了进来。
孟清如看着儿子消失在露台雨幕中的挺拔却难掩疲惫的背影，抱着相册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她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相册封面上，闭上眼，任由无声的泪水滑过布满皱纹的脸颊。
露台上，叶憬然点燃了一支烟，却没有吸，只是任由那点猩红在潮湿的空气中明明灭灭。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
远方的棋局，步步惊心，关乎利益与生存。
近处的心垣，裂痕微现，关乎过往与救赎。
他知道，无论是商场还是家庭，真正的和平都远未到来。沃伊切赫是危险的变数，布达佩斯潜藏着未知，而横亘在他与母亲之间的冰山，仅仅融化了一角。
但至少，在这冰冷的雨夜里，那本被重新翻开的旧相册，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闪电，短暂地照亮了被遗忘的来路，也让前方看似坚不可摧的黑暗，似乎有了一丝被凿穿的可能。
他掐灭了烟，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水清冽气息的空气，转身走回屋内。
路还长，但他手中的筹码，似乎不再仅仅只有冰冷的计算与无情的铁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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