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层骨血
裤兜里的手机震得大腿发麻,第二回了,他才慢悠悠掏出来。
法学院办公室的消息跳在屏幕上:
“九点演讲,主题‘基层治理中的制度韧性’,报告厅已备好设备。”
指尖划过 “制度韧性” 四个字,祁天佑喉结不自觉滚了一下,
昨夜书房台灯下的画面又冒出来,柳小叶指尖点着纪检培训材料,那句 “刀够快,骨头就会碎” 在他脑子里转了半宿。
可刀再快,没人敢递、没人敢接,也不过是块废铁。
车子在汉东大学校门口停下。
银质袖扣擦过车门框,“咔嗒” 一声轻响,在清晨的安静里格外清晰。
“汉东大学” 四个鎏金大字蒙着层薄灰,晨光斜斜打上去,没透出多少暖意。
学生三三两两走过,白球鞋踩在石板路上,没人多看他一眼。
这样最好,他现在不想被任何人认出来。
八点五十分,法学院报告厅。
前排座位已坐了大半,笔记本翻动的沙沙声此起彼伏,主持人正弯腰调试话筒,“喂喂” 两声,电流音刺得人耳朵发紧。
祁天佑没去休息室,径直从侧门绕到讲台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西裤接缝。
目光扫过台下时,他顿了顿:
几百张面孔,大多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白衬衫领口挺括,西装外套还带着折痕,手里的笔悬在笔记本上,显然在等所谓的 “重点”。
只有角落里不一样。
缩着个皮肤黝黑的男生,头埋在书里,左手小指缺了半截,露出的指节结着老茧,蓝白校服的袖口磨得发毛,边缘起了圈白边。
是郑归,郑西坡的儿子。
祁天佑记得清楚,那天大风厂的烟尘还没散,这孩子扶着他爸的胳膊从车间挪出来,嘴唇抿成条直线,一句话没说。
主持人的介绍落了尾,掌声稀落得像撒了把碎米。祁天佑缓步上前,没拿讲稿,只把手插进西裤口袋。
“说实话,今天咱们谈‘基层治理中的制度韧性’,不是来夸条文写得多漂亮,也不是来比谁背法条背得快。”
他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空调的嗡鸣,
“我就想问一句:当一个工人在机床前断了手指,工厂转头就说‘合同早过期了’,社保卡报销卡了三个月,每次去问都只说‘再等等’。”
“你们说,这个制度,能不能撑住他活下去的希望?”
台下静了半秒。有人猛地抬头,眉头拧成结;
有人还愣着,手指在手机上划着,显然在等他放出 ppt;
后排几个穿西装的学生,笔尖顿在纸上,没落下一个字。
“我不是来给你们讲课的。” 祁天佑顿了顿,喉结滚了一下,声音里多了点沉意,“我是来还债的。”
“上周我去过大风厂,看到一位老师傅被滚筒机碎片划伤,血流了一地。送医花了四个小时 。”
“不是路远,是救护车得绕路,避开那几个临时设的环保检查点,就怕拉着伤员的车‘影响了数据’。”
他抬手指向角落,“而他的儿子,就是现在坐在你们中间,穿蓝白校服、左手少半截小指的同学 ,郑归。”
几十道视线 “唰” 地转向角落。郑归没动,头还埋着,可握笔的手青筋暴起来,笔杆在指间微微发抖。
“他签了十年的劳动合同,工伤赔偿申请交了三次,每次都被退回来,理由就三个字:‘证据不足’。”
祁天佑的声音陡然提了些,带着点压不住的火气,“什么叫证据?他手上还没拆的纱布不算?医院盖了章的病历不算?还是说,只有工厂老板点头,才算数?”
前排有人终于开始动笔,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格外响。
几个戴眼镜的学生交换眼神,其中一个悄悄把手机调成了录音模式。
“法律从来不是摆在办公室里的装饰品,更不是咱们精英阶层用来解题的游戏。”
祁天佑往前迈了一步,离台下更近了些,
“它是弱者最后的盾牌。你们将来有人进法院,有人做法援律师,记住一点:”
“程序正义要是走不到那些受伤的人身边,碰不到他们流血的伤口,那就是座悬在半空的楼阁,看着漂亮,没用。”
他停顿两秒,目光直直落在郑归身上。
那孩子的肩膀绷得像块铁板,连后背都透着股不服输的劲。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祁天佑的声音软了些,却更戳人,
“你觉得这些人今天听完了,明天该去律所实习还去实习,该拿三十万的年薪还拿三十万,没人会真的管你家的事。”
“你觉得我今天站在这儿说这些,不过是换个地方表演同情,对吧?”
郑归终于抬头。
“但我告诉你,我昨天刚从纪检培训中心出来。”
祁天佑掏出那个磨边的笔记本,捏在手里,
“他们教我怎么应付调查,怎么堵流程上的漏洞,怎么让‘证据’顺着他们的意思说话。可我在那儿想通了一件事:”
“再严密的规则,没人拿它当回事,没人用它来护着老百姓,那就是张废纸。”
他翻开笔记本,“刺啦” 一声撕下一页,从主持人手里接过笔。
当众写下七个字,笔力很重,纸页都被戳得发皱:干部要下地,政策要见血。
手臂举得笔直,纸页在空调风里轻轻抖,却把每个字都送到了全场人的眼里。
“这不是喊口号。” 祁天佑的声音里带着股狠劲,是对着台下,也是对着自己,
“这是做人、做干部的底线。谁要是敢踩空一步,谁就得掉进自己挖的坑里。我不信那些温情脉脉的改革说辞,我只信一件事:”
“只要有人敢站出来,敢把规则用在实处,这个制度就有机会活过来。”
掌声突然炸响。先是零星的几下,接着像潮水似的漫开,连成一片。
有人猛地站起来鼓掌,手都拍红了;
有人低下头,偷偷用手背抹眼睛;
后排那个穿白衬衫的女生,悄悄把桌上的《劳动法》课本翻到了 “劳动者维权” 那章,指尖在 “工伤认定” 几个字上划了又划。
祁天佑没鞠躬,脸上也没带笑。
把纸页仔细折成方块,塞进西装内袋 ,那是贴胸口的位置,能感觉到纸边硌着皮肤。
转身就往后台通道走,脚步没停,像是怕多等一秒,那点刚攒起来的劲就散了。
刚迈下讲台的台阶,一道瘦高的身影突然横在面前。
是郑归。
胸口还在起伏,呼吸有点急,拳头攥得死紧,校服上的褶皱还没抚平。
“叔,我愿意跟着你干。”
他的声音有点哑,像是刚哭过,却每个字都像砸在水泥地上,掷地有声,“真的。”
祁天佑的目光落在他那截残缺的小指上,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银质袖扣。
“你爸的事,我没忘。”
祁天佑的声音很稳,
“当初在大风厂我就说过,不会让你们这些流血的人,白白受委屈。”
郑归点头,喉结上下滑了一下,眼泪终于没忍住,砸在鞋尖上。
“你要是敢接着查,我就跟你查到底。得罪人我不怕,就算是坐牢,我也认。”
祁天佑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郑归的肩膀还很薄,却绷得结实,像棵迎着风长的小树。
“走,先跟我去把那份实名举报信重新誊一遍。”
祁天佑转身,往门口走,
“这次不用藏着掖着,光明正大写,光明正大寄。收件人就写中央巡视组,抄送省纪委、市总工会,还有新华社内参部 。”
“ 多寄几份,让越多的人看到越好。”
郑归的嘴角抽了一下,想笑,眼眶却先红了。赶紧低下头,用校服袖子蹭了蹭,快步跟上去。
两人并肩走出报告厅,正午的阳光斜斜打在台阶上,把两个身影拉得很长,叠在一起。
校园广播里的天气预报还在响,说午后可能有雷阵雨,风已经开始变凉了,吹得树叶沙沙响。
祁天佑裤兜里的手机又震了,震得大腿发酥。
他没掏出来,不用看也知道,是区政府那边的消息。
后来锁屏时扫到一眼,屏幕上果然写着 “孙区长愿就环保议题面谈”,后面还跟了个笑脸表情,透着股刻意的热络。
“从今天起,咱们手里每一份材料都要双备份。” 祁天佑侧头对郑归说,脚步没停,
“一份公开递上去,一份自己存好。别嫌麻烦,越麻烦、越多人知道的东西,越不容易被偷偷销毁。”
“嗯!” 郑归重重应了一声,脚步跟紧了半步,肩膀也比刚才挺得更直了。
前方教学楼拐角处,一个穿橙黄色工作服的保洁员推着清洁车慢慢走过来。
车轮碾过地砖的接缝,“咔嗒、咔嗒” 的声,在安静的校园里传得很远。
风里已经带了点雨意,可两人的脚步没停,一直朝着校门口的方向走。
那里停着辆不起眼的白色轿车,车窗贴着深色膜,等着载他们去下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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