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卿那故作潇洒的吟诵和登场,本就让叶展颜心中腻烦。
再看到李云韶那瞬间由怒转喜、含羞带怯的小女儿情态,更觉一股无名火起。
他叶展颜执掌东厂,权倾朝野,何时被人如此无视,甚至被视为需要避嫌的“污秽”?
而这一切的源头,竟是这个看起来徒有其表、酸腐不堪的穷秀才?
他放下酒杯,指尖在杯沿轻轻一敲,发出清脆的声响。
瞬间将众人的注意力从柳文卿身上拉了回来。
他脸上已无半分醉意,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淡,目光落在柳文卿身上,如同审视一件赝品。
“方才柳秀才所吟,可是自创之作?”
叶展颜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柳文卿正得意于自己的出场效果,闻言精神一振,自觉展示才华的机会到了,
他傲然一拱手,声音都清亮了几分。
“回这位大人,正是学生近日偶得之作,名为《今夜吟》,还请大人与诸位品评指正。”
他特意清了清嗓子,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刚才那首诗可是他苦心之作,用典巧妙冰轮指月,银汉浮槎暗用乘筏上天河的典故,末句还带着一丝孤高缠绵的情致。
一些官员和女眷闻言,也确实低声议论起来,不乏“柳秀才果然有才”、“诗句清丽”之类的评价。
李云韶更是眸光闪亮,与有荣焉地看向柳文卿,嘴角噙着自豪的笑意。
然而,叶展颜却轻轻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语气中的讥诮毫不掩饰。
“意象堆砌,格局狭小!”
“‘碾浪碎星辰’?月照海波,如何碾碎星辰?”
“看似奇崛,实则不合常理,徒显穿凿。”
“后两句更是落入窠臼,无非是才子佳人、孤寂清冷的陈词滥调,无病呻吟,难登大雅之堂。”
这尖锐如刀的评价,瞬间将刚刚升起的一点赞誉之声斩断!
“你!”李云韶第一个炸了毛。
她猛地站起身,俏脸含霜,指着叶展颜怒道。
“叶提督!你一个……你懂什么诗文?”
“不过是内宦之流,也敢在此妄评文卿才华?”
“文卿此诗,意境悠远,情感细腻,岂是你这等只知刑狱缉查之人能领悟的!”
她气得胸口起伏,险些将“阉人”二字直接骂出口。
只是话到嘴边硬生生忍住,但那份维护之意和鄙夷之情,已是溢于言表。
“云韶!放肆!”
晋王李泓基脸色一沉,厉声喝道。
“怎可对叶提督如此无礼!还不快坐下!”
他心中暗恼女儿沉不住气,更恼这叶展牙尖嘴利,但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礼节。
李云韶被父王呵斥,不敢再大声反驳。
但一双美眸却死死瞪着叶展颜,里面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贝齿紧咬下唇,显然是气极了。
柳文卿的脸色也是阵青阵白,他自诩这首《夜吟》乃得意之作,竟被贬得一文不值。
他强压怒火,走到叶展颜席前,拱了拱手,语气勉强。
“提督高见,学生受教。”
“只是诗词之道,贵在抒情写意,而非拘泥实物物理。”
“提督久居宫闱,司职威严,于这风花雪月、幽微情思,或有……或有隔阂。”
“正所谓‘夏虫不可语冰’……”
他这话更是直接讽刺叶展颜不懂风雅,是“夏虫”。
叶展颜看着眼前这一对,一个怒目而视,一个暗讽他是井底之蛙。
他心中那股被轻视的邪火越烧越旺,更夹杂着一种被排斥在某种“正常”情感世界之外的冰冷怒意。
他冷笑一声。
“柳秀才既然自恃才高,你我二人,不妨玩个小游戏,助助酒兴,也让在座诸位品评一番,何为真正的诗才,何为……无病呻吟。”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柳文卿脸上。
“便玩‘酒司令’如何?”
“你我轮流做庄出题,双方即兴赋诗一首。”
“若作不出,或所作平庸,便罚酒一碗。”
“柳秀才,可敢一试?”
柳文卿对自己文才尚有几分信心,便硬着头皮道。
“学生愿从大人之意。”
旁边的李云韶却按捺不住,抢着为情郎壮声势。
“比就比!叶提督,你怕是不知道,文卿的文才可是绝顶!你等着宿醉不醒吧!”
“绝顶?”
叶展颜等的就是这个词!
他眼中精光一闪,不等柳文卿准备,便霍然起身,朗声道。
“好!那咱们便以这‘绝顶’二字为始,由我先来,抛砖引玉!”
他并未多做思索,仿佛诗句早已蕴藏胸中。
微微昂首,目光仿佛穿透了暖香阁的屋顶,看到了那巍峨雄浑、连绵不绝的东岳泰山,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油然而生。
清越而沉浑的声音,一字一句,响彻阁内。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四句诗,二十个字。
前两句写极望之景,云雾缭绕,荡涤胸襟,飞鸟归林,凝视几乎眼角欲裂,将登山者仰望泰山时的豪情与专注写得淋漓尽致。
后两句笔锋一转,直抒胸臆,定要登上泰山绝顶,俯瞰那些渺小的群山!
这诗气象雄浑,抱负非凡,尤其是最后一句“一览众山小”,将登临绝顶、俯视一切的雄心壮志抒发得酣畅淋漓,充满了强大的自信和磅礴的力量!
与柳文卿那首局限于个人小情小绪的《今夜吟》相比,高下立判,云泥之别!
暖香阁内,刹那间落针可闻。
方才的嬉笑、怒意、争执,仿佛都被这半首诗的雷霆万钧之力震得粉碎。
晋王李泓基端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他自诩风雅,鉴赏能力不凡,这诗句……堪称千古绝唱!
竟出自一个太监之口?
那些原本觉得柳文卿诗作尚可的官员、女眷,更是目瞪口呆。
众人看看气势逼人的叶展颜,又看看面如死灰的柳文卿,只觉得脸上发烫。
李云韶脸上的愤怒和得意彻底凝固。
她呆呆地看着叶展颜,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那诗句中的壮阔与豪情,像一股洪流冲击着她的心神,让她一时竟忘了去维护摇摇欲坠的柳文卿。
柳文卿更是如遭雷击,浑身冰凉。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一般。
在这等雄浑诗篇面前,他那首精雕细琢的《今夜吟》显得何等小家子气!
对方以“绝顶”起兴,却作出了如此绝顶的诗句!
他还能接什么?
接什么都是自取其辱!
叶展颜缓缓坐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端起面前那碗罚酒,目光平静地看向浑身僵硬、嘴唇哆嗦的柳文卿。
其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千钧之力。
“柳秀才,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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