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那一小包来自永嘉侯府暖房外的异常花泥带回后,邢司业并未大张旗鼓地立即动作,而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万籁俱寂的深夜,秘密召来了凌析和宋师傅。
刑部衙门早已空无一人,唯有后院最深处的物验房还亮着一盏孤灯。
窗纸被刻意遮暗,光线昏黄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气氛莫名地压抑。
“仔细验。”邢司业亲自坐镇,沉声道,“不要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宋师傅和凌析都穿戴好装备,宋师傅取来一盏明亮些的油灯,凑近了仔细观察。
和凌析不同,他被叫过来的时候还有些懵,只知道是大事,还以为是什么特殊的尸首,没想到是一小撮泥土。
那泥土颜色深黑如墨,几乎吸走了所有的光,质地看起来异常粘稠湿润,甚至有些板结。
“大人,这是哪儿挖来的土?”宋师傅拧着眉,“这……这绝非寻常园土啊,倒像是被什么东西长期浸染透了。”
没等邢司业回答,他取来一根细长的银探针,极其小心地拨开表层泥土,然后凑近闻了闻。
随即,他的脸色猛地一变,别开头干呕了一下,才强忍着不适道:“这土腥气里还混着一股……一股哈喇味,还有、还有一股甜腻腐气,真够邪门的……”
另一边,凌析自有一套检验的方法。
她和宋师傅分工合作,此刻也戴上了极薄的手套,屏住呼吸,用一把小巧的铜镊子,从油纸包中取了一小撮泥土,置于一方洁白的宣瓷碟中。
她用镊尖轻轻将泥土碾开、铺平。
在更明亮的光线下,她看得更加清楚。
“大人,宋师傅,你们看。这泥土不仅颜色深黑,质地也异常肥腻,在灯下似乎似乎泛着一层极细微的油光。”她用小镊子点着那些泛光的微小颗粒,“像是掺杂了极多难以水解的油脂之物。”
“寻常沃土,肥力源于落叶腐殖、牲畜粪便,绝非此等形态气味。”
宋师傅点头,面色更加沉凝。
凌析想了想,转身从药柜深处取出几个小瓷瓶,神色谨慎。
她从中取出一瓶无色透明的药水,介绍道:“这是皂角与烈酒熬制的拔油液。”
皂角富含皂苷,是天然的表面活性剂,能降低水的表面张力,乳化油脂。
烈酒中的乙醇作为有机溶剂,能更好地溶解和分离油脂。
这简易的‘拔油液’,原理与现代的皂液洗剂殊途同归。
这也是凌析这些日子慢慢折腾出来的成果之一。
没有各种现代的试剂,化验什么都要另想办法,难呐。
凌析内心感叹了一句,小心翼翼地滴了几滴拔油液在瓷碟的泥土上。
只见那药水滴落处,泥土并未像普通土壤那样吸水变深,反而迅速析出了一小圈浑浊的、带着明显油脂光泽的液晕。
“果然有大量油脂!”宋师傅倒吸一口凉气。
见此,凌析表情也凝重了一些,又取出一瓶微微泛黄的药液:“这是老醋与硝石配的验骨水,对……骨殖反应最是灵敏。”
老醋主要成分是醋酸,硝石则是硝酸钾。两者混合,微热环境下能缓慢反应生成硝酸。
硝酸遇上骨骼的主要成分碳酸钙,会发生剧烈反应,生成硝酸钙、二氧化碳和水,并释放热量。
虽然这里只是微量残留,但这个放热和产生气体的过程,足以引起剧烈的微观变化,从而让这‘验骨水’显现出异常。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滴下几滴,滴在泥土另一处,然后用一根极细的银针轻轻拨弄。
片刻之后,在众人凝神屏息的注视下,被药液浸润的那一小块泥土区域,竟然微微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若非全神贯注几乎无法察觉的乳白色絮状沉淀!
邢司业的眼中出现微微的惊叹,宋师傅也赞叹地看着那一小碟泥土,然后,二人齐刷刷地看向凌析等着解释。
凌析看回去,凝重道:“大人,这泥里这泥里掺有极细小的骨渣,虽然被油脂泥土长期沤泡,几乎化尽,但这验骨水的反应绝不会错。还有……”
“这大量的油脂,绝非猪羊牛油之属,其性状倒更像是更像是……”
人脂,人骨。
这两个词,凌析没有说出口,但二人显然已心领神会,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人体脂肪的脂肪酸组成与猪、牛、羊等食用牲畜不同。
人脂中不饱和脂肪酸的比例更高,这意味着它更不容易凝固,更容易氧化并产生复杂、刺鼻的酸败气味。
更重要的是,人体油脂在腐败过程中,会混合皮脂、汗液、血液以及体内微生物代谢产生的独特化合物(如尸胺、腐胺),形成一种极为特殊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腐败气味,专业上称为‘尸臭’。
虽然只是极其微量的残留,但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专司培育奇花异草的暖房花泥之中,其背后所暗示的恐怖真相,足以让任何有理智的人毛骨悚然。
这几乎铁证如山地表明,永嘉侯府的暖房区域或其附近,曾进行过长时间的尸体处理或掩埋。
那些娇艳欲滴、价值千金的珍稀花卉,竟是汲取着由人脂人骨沤烂化作的“养料”生长的!
邢司业闭上眼,久久无言。
不知是因如此恶业愤怒,还是在为死者哀悼。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三人沉重的心跳。
良久,邢司业才缓缓睁开眼,声音沙哑而冰冷:“此事,列为刑部最高机密。”
他的目光依次扫过凌析和宋师傅:“今日在此间所见所闻,出此门后,给本官彻底烂在肚子里,不得对任何人提起,包括岳辰谢前。”
“凌析,宋师傅,你们制作好详细验状,密封后直接交予本官。”
“是!”凌析和宋师傅同时低声应道。
接下来的两三日,刑部表面一切如常,但凌析却能敏锐地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弥漫在空气里。
邢司业几乎没有露面,偶尔出现也是行色匆匆,面色冷峻,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不过因为他平常也差不多这样,所以除了知道内情的宋师傅和凌析,倒也没什么人发现异常。
这种山雨欲来的平静,终于在第三天清晨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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