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栋像个提线木偶，僵硬地站起身，走到墙边，“啪嗒”一声关掉了客厅的主灯开关。
黑暗瞬间降临，只有餐桌中央那几簇跳动的烛火，成为唯一的光源，将围坐在桌边的几张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光影在墙壁上投射出巨大而扭曲的、如同鬼魅般的影子。
烛光在每个人的瞳孔里跳跃。
李国栋看着烛火映照下的张淑芬——
那张布满皱纹的、在平时看来只是衰老甚至有些慈祥的脸，此刻在摇曳的光影下，沟壑纵横的阴影仿佛化作了深不见底的渊薮。
她浑浊的眼珠被烛火映得异常亮，却空洞得没有焦点，仿佛灵魂早已飘向了遥远的、无人知晓的黑暗角落。
李妍紧紧盯着张淑芬的嘴唇，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小雨日记里那句“导演”如同魔咒般在脑海中轰鸣。
陈小雨蜷缩在阴影里，身体微微发抖，双手在桌子底下死死地绞在一起，指节泛白。
林晓梅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浓密的阴影，
嘴角极力向上弯着，试图维持一个标准的“幸福许愿”表情，但紧绷的下颌线暴露了她内心的汹涌。
死寂笼罩着黑暗的空间，只有蜡烛燃烧时极其微弱的“噼啪”声，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呼——”
林晓梅终于吸足了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饱满的嘴唇嘟起，准备吹灭蜡烛。
就在她气息即将喷出的那一刹那——
摇曳的烛光，正正地映在张淑芬的脸上。
那浑浊的、失焦的眼睛，在跳跃的火苗中，似乎捕捉到了某个来自虚空深处的幻影。
就在蜡烛的光晕被林晓梅吹出的气流扑得剧烈摇晃、明灭不定、即将彻底陷入黑暗的前百分之一秒——
一个极其轻微、模糊、仿佛梦呓般的气声，从张淑芬干瘪的嘴唇间逸出。
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死寂的黑暗中，精准无比地劈中了李国栋的耳膜！
“……阿秀……”
时间，在那一刻被冻结了。
李国栋浑身的血液，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彻底凝固！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狱最深处的冰冷寒气，
从他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穿透每一寸皮肤，冻僵了每一根骨头，直冲天灵盖！
他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机的石雕，僵在原地，连眼珠都无法转动，
只有瞳孔在黑暗中因为极致的惊骇而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阿秀！
阿秀！
那是他母亲的小名！
是深埋在他心底最柔软、最隐秘角落的呼唤！
是只属于他和母亲之间，随着母亲长眠地下而被时间尘封的印记！
张淑芬怎么会知道？
她怎么可能知道？！
黑暗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烛光。
客厅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纯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绝对的死寂。
没有人说话。
没有人动弹。
甚至连呼吸声，都在那声“阿秀”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死死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只有窗外远处城市模糊的、微弱的霓虹光影，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惨淡的、扭曲的光痕。
李国栋僵立在无边的黑暗里，那声梦呓般的呼唤像淬了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他的耳膜和心脏。
亡母年轻时那张温婉的笑脸，张淑芬旧照片上那惊人相似的侧脸弧度，熨烫衬衫上挥之不去的茉莉皂香，42度的茉莉花茶……
无数个被他刻意忽略或强行用“巧合”、“缘分”来解释的碎片，
在这一刻被这声“阿秀”彻底引爆、串联！
这绝不是巧合！
一个巨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拼图，在他冰冻的脑海中强行浮现轮廓。
那些药！那些消失的房产证！那些深夜的争吵！小雨的纸条！妍妍的恐惧！老邻居的耳语！前夫的死亡证明！
这一切的背后，都指向那个此刻同样隐没在黑暗中的、坐在主位上的身影！
寒意，不再是潮水，而是变成了无数细密的、带着倒钩的冰针，从四面八方扎进他的骨髓深处。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
而黑暗中，正有一双浑浊而偏执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他，编织着一张巨大的、名为“家庭”的网。
黑暗中，林晓梅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终于打破了死寂，带着明显的慌乱和愤怒。
紧接着，是“啪嗒”一声轻响，似乎是那个被扔在桌上的煤油打火机被她慌乱中碰落掉地。
“开…开灯！”
林晓梅的声音尖锐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像是在虚张声势地驱赶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灯光骤然亮起，刺眼的白光将餐厅里每一个角落、每一张面孔都照得惨白而无所遁形。
李国栋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眼睛。
透过指缝，他清晰地看到林晓梅脸色煞白，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胸口剧烈起伏着。
她正弯腰，手忙脚乱地去捡掉在地上的打火机，动作带着一种气急败坏的狼狈。
而张淑芬，依旧端坐在主位旁的单人沙发上。
毯子盖在膝盖，枯瘦的双手交叠放在上面，念珠静静躺在掌心。
她微微垂着眼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空茫的、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声石破天惊的呼唤，只是所有人共同做了一场荒诞的噩梦。
然而，她那浑浊的眼珠深处，在灯光的直射下，
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过，快得让人抓不住，像黑暗中蛰伏的毒蛇吐了一下信子，又迅速隐没。
李国栋慢慢放下挡光的手，目光死死盯在张淑芬那张看似毫无波澜的脸上。
冰冷的愤怒和彻骨的恐惧在他胸腔里激烈地冲撞、撕扯。
他需要一个答案。
一个关于他母亲，关于张淑芬，关于这一切扭曲纠葛的答案。
这答案，绝不会在她们口中得到。
他必须自己去寻找，在那些被刻意隐藏的角落里，在那些尘封的病历和往事里。
这个家，这个精心布置的生日宴，这摇曳烛光下映出的每一张脸，都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和……恐怖。
虚假的糖衣被彻底剥落，露出内里狰狞的玻璃渣，每一粒都闪烁着冰冷的、致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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