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这个姓氏,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沈墨的心湖中激起了滔天巨浪。他面上不动声色,体内气血却几乎为之凝滞一瞬。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掠过工作台上那片来不及遮掩的铜质罗盘,随即迅速回到门口那位自称董雅南的女子身上。
她约莫四十出头年纪,穿着剪裁合体的浅灰色羊绒长裙,外罩一件米白色风衣,颈间系着一条淡雅的真丝围巾。容貌清秀,眉眼间带着一种书卷气的温婉,但那双看向沈墨的眼睛,却沉静得像两潭深水,隐约透着一丝历经世事的通透与不易察觉的审视。她手中提着的食盒是老式的檀木嵌螺钿工艺,古色古香,与她的气质相得益彰。
“董女士,您好。”沈墨迅速收敛心神,侧身让开,“请进。”他心中警铃微作,但语气保持着基本的礼貌与平静。无论是巧合还是必然,这位姓董的女子在此刻出现,都绝非凡常。
董雅南微微颔首,步履从容地走进斫韵堂。她的目光并未肆意打量,只是自然地扫过工作室内琳琅满目的工具、材料和部分待修复的文物,眼神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尊重,仿佛一位走入朋友书房的客人。
“沈老师的工作室,很有……底蕴。”她轻声说道,将食盒轻轻放在门旁一张闲置的方几上,并未靠近核心工作区域。
“过奖了,不过是些糊口的家伙什。”沈墨不动声色地走到工作台旁,看似随意地将那片铜质罗盘用一块软布覆盖起来,“董女士说受家中长辈所托?不知是哪位长辈?我与令长辈似乎……”他露出适当的疑惑表情。
董雅南微微一笑,那笑容温婉依旧,却似乎能看透人心:“沈老师不必疑虑。托我前来的人,是我的姑祖母,她老人家年事已高,久不同外界往来。她只是让我将这个食盒交给您,说……您或许用得上。”她指了指那个檀木食盒,语气平和,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姑祖母?年事已高?沈墨心中念头飞转。董晚秋若活到当下,已是将近两百岁,自然不可能。是董晚秋的后人?还是董氏家族中其他知晓内情的支脉?
“这……”沈墨看向食盒,并未立刻去碰,“我与令姑祖母素昧平生,她为何要赠我东西?而且,董女士又是如何找到这里的?”他问出了关键问题。他的工作室位置虽非绝密,但也绝非一个外人能轻易知晓并直接上门。
董雅南似乎早有准备,从容答道:“姑祖母她……一生醉心于研究些故纸堆里的老物件、老故事,尤其是与宫廷技艺相关的。前些时日,不知从何处听闻沈老师修复了一座颇为奇特的嘉庆更钟,技艺精湛,且似乎对其中蕴含的一些……古理,颇有见解。她老人家心生感慨,便让我将这旧物送来,说是或许对您今后的研究有所助益。至于如何找到这里……”她顿了顿,笑容微深,“故宫虽大,但像沈老师这样年轻有为的修复专家,总归是有迹可循的。”
这番说辞,滴水不漏,既解释了缘由,又模糊了信息来源,还将动机归结于一位隐世老人的惜才之心。但沈墨一个字都不信。修复更钟的细节,尤其是涉及“古理”的部分,绝不可能外传。这位“姑祖母”,必然与“天工坊”、董贯山、董晚秋这一脉有着极深的渊源!
他没有戳破,只是顺着话头说道:“原来如此。令姑祖母厚爱,沈墨愧不敢当。只是无功不受禄,这礼物……”
“沈老师不必推辞。”董雅南打断他,语气依旧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姑祖母说,此物留在她身边,不过是蒙尘,到了您手中,或许才能真正发挥它应有的作用。也算是……物归其主。”她最后四个字说得极轻,却像重锤般敲在沈墨心上。
物归其主?何为主?是指这座故宫?还是指……他沈墨?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再推脱反而显得心虚,便走到方几前,说道:“既然如此,长者赐,不敢辞。我便厚颜收下了,还请董女士代我向令姑祖母表达最诚挚的谢意。”
他伸手去提那食盒。手指触碰到冰凉的檀木提梁时,一股极其微弱、却与他怀中“星髓”同源、却又更加温和内敛的共鸣感,顺着指尖悄然传来!
这食盒里有东西!而且是与“星髓”相关的物品!
沈墨心中剧震,面上却竭力保持平静,将食盒提了过来。入手颇为沉重,远超寻常点心食物的分量。
“姑祖母的心意我已带到,就不多打扰沈老师工作了。”董雅南见沈墨收下食盒,便微微躬身,准备告辞。她的目光再次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被软布覆盖的工作台,轻声补充道:“故宫夜深露重,沈老师钻研古物,也请多保重身体。”
这话听起来是寻常的关心,但落在沈墨耳中,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警示意味。她知道他会在夜晚活动?
“多谢董女士关心。”沈墨将她送至门口。
董雅南再次颔首,转身离去,步履依旧从容,很快消失在院外的廊道拐角。
沈墨立刻关上门,反锁。他提着食盒回到工作台前,却没有立刻打开。他需要平复一下心绪,也需要确认安全。
他仔细回忆着董雅南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她表现得太过完美,太过自然,反而透着一股不真实感。她身上没有任何明显的敌意,但那种深藏不露、洞悉一切的感觉,比直接的威胁更让人不安。
“物归其主”……“故宫夜深露重”……
她,或者说她背后的“姑祖母”,到底知道多少?是敌是友?送来这食盒,是雪中送炭,还是另有图谋?
沈墨定了定神,决定先查看食盒内的东西。他小心地打开食盒的铜扣,掀开盒盖。
里面并非预想中的点心或寻常物件。食盒内部做了特殊的隔层处理,上层铺着柔软的深蓝色绸缎,绸缎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三样东西:
第一样,是一卷用杏黄色丝带系着的、颜色暗黄的绢帛,看起来年代极为久远。
第二样,是一个只有拇指大小、材质似玉非玉、似骨非骨的乳白色小瓶,瓶口用蜜蜡严密封存。
第三样,则是一块折叠起来的、略显厚重的深青色织物,看不出具体用途。
沈墨首先拿起那卷绢帛,解开丝带,极其小心地将其展开。绢帛质地柔韧,但边缘已有些脆化。上面是用朱砂混合了某种特殊颜料书写的、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字迹古朴劲瘦,与董晚秋的笔迹不同,更显苍老遒劲。
开篇第一行,便让沈墨瞳孔收缩:
「天工遗训:星槎之要,不在力取,而在意合。璇玑玉衡,非仅观星之器,实为衡心之尺。心正,则星力可借;意纯,则秘钥自显。后世子孙,当以守护‘意核’为第一要务,非天命所归、心性至诚者,不可轻启。慎之!慎之!」
落款是:「天工坊末代掌脉 董乾元 绝笔」
董乾元!这名字沈墨在零星的野史记载中见过,被认为是“天工坊”最后一位明确的传承者,明末清初时人,后不知所踪。这卷绢帛,竟然是“天工坊”核心的遗训!它明确指出,“星槎”的核心在于“意合”,开启“意核”(很可能就是位育斋隐藏的东西)需要“心正意纯”,是“天命所归、心性至诚”之人!这完全印证了他之前的推测!
这卷遗训,是“天工坊”对自己技艺和传承的最高准则,也是对其守护者的终极告诫!
沈墨强忍着激动,继续看下去。绢帛后面还记载了一些关于“星髓”温养、“窥月镜片”使用心法,以及如何初步引导自身意念与这些信物共鸣的基础法门,虽然简略,却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许多之前摸索中遇到的滞涩之处,豁然开朗!
这无异于一份珍贵的“说明书”和“入门指南”!
他小心地卷起绢帛,放回原处。然后拿起那个乳白色小瓶。入手温润,轻轻摇晃,里面似乎有液体晃动。瓶身上刻着两个古篆小字:「灵犀」。
灵犀?是指心意相通吗?这里面装的……难道是辅助提升精神感应、增强“意合”能力的药物?他不敢贸然打开,将其轻轻放下。
最后,他拿起那块深青色织物。展开之后,发现这竟是一件做工极其精巧的……背心?材质非丝非棉,触手冰凉柔滑,极其坚韧,上面用同色丝线绣满了无数细小的、如同电路板纹路般的奇异符文,这些符文在光线下变换角度,会隐隐流动着微弱的光泽。
这是什么东西?防身用的软甲?还是某种……功能性的服饰?
他将背心翻来覆去检查,在背心内侧靠近心口的位置,发现了一个用银线绣成的、结构复杂的微型阵图,阵图的核心,赫然是一个简化版的北斗七星图案!
难道这件背心,能够汇聚或引导“北顶之气”或者星力,起到防护或者增强感应的作用?
董雅南送来的这三样东西,每一样都直指他目前面临的核心问题,提供了他急需的指导和辅助。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物归其主”,这简直是一份量身定制的“支援套餐”!
那位神秘的“姑祖母”,对他目前的处境和需求,似乎了如指掌!
她究竟是谁?是友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但动机是什么?仅仅是为了守护“天工坊”的传承?还是另有深意?
沈墨坐在椅子上,看着打开的食盒,心情复杂难言。线索的丰富并未带来轻松,反而让他肩头的担子更加沉重。他不仅要面对外部的“索影者”,如今似乎又卷入了董氏家族内部的某种隐秘传承之中。
他拿起那件深青色背心,触手的冰凉让他精神微微一振。无论如何,这些东西的到来,确实极大地增强了他的底气和能力。
他需要时间,来消化遗训的内容,练习意念共鸣的法门,熟悉这件奇异背心的作用。
位育斋之行,看来要暂时推迟了。他必须做好更充分的准备,以应对那“意核”的考验,以及可能随之而来的、来自明处与暗处的所有风险。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然暗了下来。故宫再次被夜色笼罩。
沈墨点亮工作台的灯,柔和的光晕照亮了古老的绢帛、神秘的小瓶和那件流动着微光的背心。
今夜,注定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他需要与时间赛跑,在风暴彻底降临之前,尽可能多地掌握力量,读懂这片星空下,跨越了三百年的无声嘱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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