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上那行简短的黑字，像一根无形的鱼线，另一端紧紧地缠在林望的心脏上，猛地一收。
鱼已见饵，塘中有网。
短短八个字，却像两扇沉重的门，一扇向他确认了地狱的入口，另一扇又在他面前缓缓打开，露出了地狱更深邃的、盘根错节的景象。
“鱼已见饵”，这四个字，是对他昨夜所有心血和冒险的最终宣判。那封寄往过去的信，成功了。它像一颗精准投下的石子，在他预想的水面上，激起了涟漪。周立人，这位【正直】的纪委副主任，已经注意到了清河农场这潭死水。他的计划，在最关键的第一步，已经生效。
可紧随其后的，是“塘中有网”。
这冰冷的四个字，瞬间扑灭了林望心中刚刚燃起的星火。这不仅仅是一句警告，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陈述，一种来自棋手对棋子的提醒，甚至……是嘲弄。
对方知道他的全部计划。
从他决定借“周立人”这把刀开始，到他写信，再到他把信寄出。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每一步，都在另一双眼睛的注视之下。
这才是最可怕的。
他以为自己在黑暗中划亮了一根火柴，却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被置于一盏探照灯下。
林望的指尖有些发凉，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机，机身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这疼痛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凝聚的焦点。
是谁？
这个念头，像一颗子弹，在他的脑海里呼啸而过。
王林？不可能。王林头顶的标签是【老道】与【胸有成竹】，他乐于见到自己这颗棋子去冲锋陷阵，搅乱池水，但他绝不会好心到提醒棋子前方有陷阱。棋子若是被陷阱捕获，对他而言，或许是另一种价值的体现。
钱振国的人？更不可能。他们只会发出“再往前一步就是深渊”之类的威胁，而不是这种带有指点意味的警告。
那么，是周立人自己？林望迅速否定了这个想法。以周立人那金光璀璨的【正直】标签，他若发现危险，要么直接提醒，要么自己去面对，绝不会用这种故弄玄虚的手段。
排除掉所有不可能，剩下的，无论多么难以置信，都指向唯一的答案。
是那个藏在省政策研究室报告背后的、真正的“执棋者”。是那个想要扳倒钱振国，却一直隐于幕后的省委常委阵营里的人。
他们一直在观察着自己。当他们发现自己这颗不受控制的棋子，竟然想用一种他们意料之外的方式，去撬动纪委这块巨石时，他们出手了。
这条短信，不是“帮助”，而是“规束”。
他们在告诉林望：小子，你的想法不错，但手段太嫩了。别打乱我们的节奏，安静地待着，当好你的饵。
林望缓缓地靠在椅背上，感觉一股寒意从尾椎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在省委这座巨大的机器里，自己是何等的渺小。他以为自己跳出了王林给他画的那个小圈，却不成想，只是跳进了另一个更大、更凶险的棋盘。
“塘中有网”……这个“网”，指的又是什么？
他想起了中午收到的那份讲座通知。
省纪委第三纪检监察室，与省监察厅预防腐败室，联合举办。
一个负责办案查人，一个归钱振国分管，负责宣传预防。这就像是老鹰和黄鼠狼，联合举办一场“如何保护小鸡”的讲座，处处都透着一股荒诞的违和感。
这张网，就是那场讲座。
他们想用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周立人这把即将出鞘的利剑，暂时困住，甚至，是当众羞辱。他们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负责办案的周立人，也要在分管领导钱振国的“指导”下，学习“预防腐败”工作。
这是一种阳谋。一种让你明知是陷阱，却不得不往里跳的阳谋。
林望将手机屏幕按熄，随手放进口袋，仿佛那只是一条无关紧要的垃圾短信。他站起身，走到饮水机旁，给自己接了一杯热水。
水汽氤氲，模糊了他的表情。
他看到办公室的另一头，处长王林正端着他那标志性的紫砂壶，慢悠悠地踱步到窗边，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
林望的目光，在王林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
【情绪图谱】开启。
王林头顶的【老道】标签依旧深邃，但旁边，一颗代表着【看戏】的青色标签，正悠闲地闪烁着。
果然。
王林什么都知道。他知道钱振国要去政研室示威，也一定知道纪委内部这张无形的网。他就像一个坐在戏台下的看客，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这个小卒，在楚河汉界上左冲右突，随时准备为胜利的一方，献上最热烈的掌声。
林望端着水杯，走回自己的座位。
他没有再去看王林，也没有再思考那条短信。他打开电脑，点开那份写了一半的会议纪要，目光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篇枯燥的公文。
一个字，一个字地校对。一个标点，一个标点地修改。
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比耐心，比镇定。在这盘迷雾重重的棋局里，谁先动，谁先露出破绽。他这颗“饵”，要表现出“饵”应有的无知与平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办公室里静得只剩下键盘的敲击声。
临近下班，王林办公室的门开了。他拿着公文包，准备离开。路过综合处的大办公室时，他脚步停了一下，目光扫过依旧在埋头工作的林望。
“小林，还没走？”王林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领导对下属“加班”的惯常式关怀。
林望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年轻人的腼腆和认真：“处长，这份纪要明天一早就要，我再核对一遍。”
“嗯，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也别太累着。”王林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正要离开。
就在这时，走廊里，一个人影匆匆走来，在综合处门口停下，探进头，似乎在找人。
“王处长，您在呢。”来人看到王林，脸上立刻堆起了笑。
林望的目光不经意地瞥了过去。来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穿着一身合体的西装，头发梳得油亮，脸上带着机关里常见的、那种精明而谦恭的神情。
林望不认识他。
但他脑海中的【关系链】系统，却在瞬间被触发，自动为他标注出了来人的信息。
【姓名】：吴斌
【单位】：省纪委第一纪检监察室
【职务】：主任科员（高建民秘书）
林望的心，猛地一沉。
一室的人！高建民的秘书！他来找王林干什么？
只听那吴斌压低了声音，对王林说道：“王处，高主任让我来跟您说一声，明晚的饭局，地方定好了，就在静心茶社，还是老规矩。”
王林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拍了拍吴斌的肩膀：“知道了，替我谢谢高主任，我一定准时到。”
吴斌点头哈腰地应了几声，便转身离去了。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十几秒。办公室里其他正在收拾东西的同事，或许只当是王处长的一个普通应酬，并未在意。
可这十几秒的对话，听在林望的耳朵里，却不亚于一声惊雷。
他表面上依旧低着头，看着文件，眼角的余光，却死死地锁定在王林身上。
他看到，在与吴斌交谈之后，王林头顶那颗【看戏】的标签旁边，一颗代表着【权衡】的黄色标签，和一颗代表着【投机】的银色标签，交替闪烁，光芒甚至盖过了他那标志性的【老道】。
林望瞬间明白了。
他想错了，他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王林，这个老狐狸，他根本不是在单纯地“看戏”！
他不是在等某一方胜利后去鼓掌，他是在同时向两方，甚至多方下注！
他把自己这颗“饵”，抛进了池塘。但他这颗饵，钓的不仅仅是钱振国这条大鱼。他还要用这颗饵，去吸引纪委内部高建民这条鲨鱼的注意。
他让林望写“补充思考”，是递给政研室背后那位常委的投名状。
而他与高建民的这场“饭局”，则是在向纪委内部的另一股势力，释放合作与交易的信号。
这个池塘里，根本不止一张网。
而是无数张网，由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操控着，彼此交错，彼此提防。
而自己，就是那颗悬于所有网中央的、最显眼、也最可悲的饵。
林-望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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