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筒里的“嘟…嘟…”声，在死寂的宿舍里被无限放大，像秒针在倒数，又像法官在落槌。林望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
他按下拨号键的那个动作，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此刻却又感到一种诡异的平静。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空气中那凝固的、令人窒息的安宁。
电话只响了两声，就被接起。
没有问候，没有缓冲，一个粗粝、沙哑，带着浓重警惕的男声，像一块砂纸般擦过林望的耳膜。
“谁？”
一个字，干脆，利落，像一堵墙，瞬间立在了两人之间。
林望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听筒稍稍拿远了半分，仿佛这样可以隔绝掉对方声音里那种生人勿进的压迫感。
他脑中的【情绪图谱】已经自动展开，对方头顶的标签清晰无比：深红色的【警惕】为主色调，旁边还点缀着暗黄色的【烦躁】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代表着【审视】的灰色。
“您好，是赵强，赵总吗？”林望的声音放得平稳温和，带着体制内年轻人特有的那种礼貌和分寸感。
“我就是。你是哪个？”对方的语气没有丝毫软化，反而更加不耐烦。
“我叫林望，省委办公厅综合处的。”林望报上家门，这是第一步投石问路。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这沉默比刚才的质问更具压力。林望能想象到，电话那头的赵强，此刻一定眯起了眼睛，像一头被惊扰的野兽，正在评估着威胁的来源。那抹灰色的【审视】标签，亮度陡然增加了几分。
“省委办公厅？”赵强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嘲弄和怀疑，“没听说过。我们就是个开货车的，拉拉杂杂，不跟大官打交道，怕被查水表。”
这话粗俗，却又带着一种江湖人特有的狡黠。他在试探，也在撇清。
林望非但没有被激怒，反而心里一定。对方没有立刻挂断电话，就说明有戏。他笑了笑，语气愈发轻松：“赵总您太谦虚了。我这次联系您，没有别的意思，纯粹是工作上的事。”
“工作？”
“是的，”林望顺势将王林给他的那份文件当成了盾牌，“我们处里最近在做一个关于全省物流产业发展的调研，想找一些有代表性的、从基层一步步做起来的优秀民营企业了解情况。我一个云州的朋友，向我力荐了您的公司。”
这个理由天衣无缝，既解释了他一个省委干部的来意，又解释了他如何得到这个私人电话号码，还顺带捧了对方一句。
“朋友？”赵强抓住了这个关键词，“哪个朋友？”
林望头顶的【情绪图谱】里，赵强那代表【审视】的标签，已经亮得像探照灯。
来了，真正的考验来了。
林望不能说苏婉晴，那会把她牵扯进来。他必须给出一个，既模糊，又能让对方听懂的答案。
他沉吟了片刻，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慨：“那位朋友，现在已经不太方便抛头露面了。他只是嘱咐我，说赵总您的公司，是云州这几年里，真正经历过风雨，见识过世态炎凉，还能屹立不倒的企业。他说，别人看到的都是高楼起，只有您，见过楼塌了之后，地基还在不在。”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
“经历过风雨”、“世态炎凉”、“楼塌了”、“地基”，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就是一把钥匙，一把专门用来开启李明华旧部记忆之门的钥匙。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瞬间变得粗重。
林望能清晰地“看到”，赵强头顶那【警惕】和【烦躁】的标签正在迅速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的【惊疑】与【权衡】。
他没有猜错，赵强不仅仅是秦兰的司机，更是她意志的延伸，是她蛰伏期间的守门人。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赵强的声音依旧沙哑，但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尖锐，已经磨平了许多，“我们就是个小公司，运气好，活下来了而已。调研什么的，我们没文化，说不出个一二三，你找错人了。”
他还在嘴硬，但林望知道，门已经开了一道缝。
“赵总，”林望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我不是记者，也不是纪委。我只是一个想在棋盘上，多找到一条活路的人。有些棋局，身在局中的人看不清，反而需要一个局外人，落下一颗意想不到的子。我听朋友说，您……也喜欢下棋。”
最后一句“您也喜欢下棋”，是林望的临场发挥，是一次大胆的赌博。
他赌的是，像秦兰和李明华这种级别的人物，他们的心腹，不可能只是个纯粹的武夫。赵强能为秦兰掌管隐秘的资产和人脉，必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一次，林望没有再说话，他安静地等待着。他知道，自己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剩下的，是对方的选择。
许久，久到林望以为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赵强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股子锈迹斑斑的味道。
“我这里很忙。你有什么调研提纲，发到我邮箱里。我看情况再说。”
说完，他报出了一个邮箱地址，然后“啪”的一声，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林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手机还贴在耳边。直到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他才缓缓将手机放下。
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走到窗边，拉开一丝窗帘的缝隙，看着外面城市的万家灯火。刚才那通短短几分钟的电话，比他过去一个月在省委办公厅经历的所有事情，都更惊心动魄。
赵强，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男人，像一头守在洞口的熊，看似笨拙，实则每一步都在试探。他给出的邮箱，就是第二个考验。
他要看的，根本不是什么调研提纲。他要看的，是林望的“投名状”。
林望回到书桌前，再次打开了那台私人笔记本电脑。他没有去碰王林给他的那份文件，那份文件是给省政府领导看的，字字珠玑，滴水不漏，但也正因如此，充满了官样文章的油滑气，根本入不了秦兰的法眼。
他需要重新写一份。
一份只给秦兰看的“商业计划书”。
他新建了一个文档，白色的页面在黑暗中有些刺眼，闪烁的光标像一颗不安的心。
他没有丝毫犹豫，在标题栏上敲下了几个字：《关于盘活历史遗留资产暨破局存量市场博弈的战略构想》。
这个标题，每一个字都暗藏机锋。
“历史遗留资产”，指的是秦兰手中那些见不得光的人脉和财富。
“存量市场博弈”，暗指省里几位大佬之间已经进入僵持阶段的权力斗争。
而“破局”，就是他林望，要递给秦兰的橄榄枝。
接下来，他没有长篇大论，而是用最精炼的语言，写了三个部分。
一、项目背景：直指当前省内部分产业领域存在“非市场化壁垒”（暗指钱振国等人的权力干预），导致“部分有潜力但遭遇意外挫折的市场主体”（暗指李明华）无法参与公平竞争，造成资源错配与浪费。
二、核心目标：通过引入“外部变量”（暗指林望自己），利用“信息不对称优势”，对现有“壁垒”进行精准爆破，为“沉睡资产”的重新激活，创造战略窗口期。
三、合作模式：甲方（秦兰）提供“深度信息支持”与“关键资源链接”，乙方（林望）负责“顶层设计”与“一线执行”，共同分享“市场格局重塑后的增量收益”。
写到最后，他甚至还加上了一句“风险提示”：本项目具有高风险、高回报特性，要求合作双方具备极强的心理承受能力与“断腕求生”的决断力。
这句“断腕求生”，是他原封不动还给苏婉晴的话，也是说给秦兰听的。他林望，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操控的棋子，而是一个头脑清醒、敢于下注的合伙人。
通篇报告，不足八百字，却字字诛心。没有提一个人的名字，却处处都是人影。这已经不是一份调研提纲，而是一份联盟的契约，一份搅动风云的檄文。
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留下任何指向性明显的漏洞后，林望将文档加密，密码依旧是那句——yilupingan。
他将加密文档作为附件，发送到了赵强给的那个邮箱。
点击“发送”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仿佛亲手按下了潘多拉魔盒的开启按钮。
做完这一切，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身体向后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
他盯着电脑屏幕，等待着。他不知道要等多久，一个小时，一天，还是一周？或者，石沉大海，永无回音。
就在他准备关上电脑去冲个澡的时候。
“叮咚。”
一声清脆的邮件提示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林望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封新邮件，赫然出现在收件箱里。发件人，正是他刚刚联系的那个邮箱。
回复，几乎是秒回！
他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颤抖着手点开了那封邮件。
邮件正文是空的，一个字都没有。
只有一个附件，是一张图片。
林望移动鼠标，点开了那张图片。加载的进度条，像在他神经上缓慢地爬行。
图片终于完全显示出来。
那是一张围棋棋盘的特写，黑白子纵横交错，棋局已至官子阶段。
盘面上，一大片被白棋团团围住的黑棋，看似已经气绝，成了一块死棋。但就在这片黑棋的腹地，有一个绝妙的“点”，只要黑子落在那里，就能形成“双活”，不仅能救活自己这一大片孤棋，更能反杀白棋的一条大龙，瞬间逆转乾坤。
那一步，是神来之笔，是死局中的唯一生机。
而在棋盘照片的下方，还有一行用红色字体标注的小字，像血一样刺眼。
“明天下午三点，城南，静心观，后山茶室。一个人来。证明你就是那个能下出这步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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