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舟”基地的医疗实验室里，灯亮了一整夜。本山拓坐在复杂的分析仪器前，眼睛盯着屏幕上不断滚动的数据流，镜片上反射着幽幽的蓝光。旁边的无菌操作台上，放着两个密封的透明容器：一个里面是略显浑浊的海水样本，另一个里面是几片看起来像是粗糙树皮一样的暗绿色组织，那是从那个被暂时命名为“古拉洛斯”的怪兽身上采集到的样本。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还有仪器运行时轻微的嗡鸣。本山的手指在控制板上快速敲击，调取着一项项分析结果。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首先出来的是海水样本的分析报告。常规污染物指标超标，但这在意料之中。关键是放射性同位素分析——仪器检测到了异常高浓度的铯-137、铀-235等人工放射性物质。这些物质的半衰期很长，表面的锈迹意味着它们已经存在于环境中相当长的时间。数据库比对结果跳出来时，本山的呼吸顿了一下：这些核废料，与距今约42年前，也就是旧时代“大灾变”发生前，某个政府被揭露违规排放并秘密倾倒的大量核废料记录高度吻合。
他立刻转向那份生物组织样本。基因组测序显示，该生物的本体是一种原本生活在深海底层的、对环境变化极其敏感的无脊椎动物。但它的基因序列发生了大量可怕的突变，许多片段扭曲、重复甚至缺失，这是长期暴露于高强度辐射下的典型特征。组织内的放射性物质含量高得惊人，几乎是背景值的数千倍。
更精细的年代测定技术被用在了样本上。通过分析某种特定生物标志物的变异程度，本山得出了一个令人心惊的结论：这个生物个体的年龄，可能超过了五十年。
五十年。这意味着，这个后来变成古拉洛斯的生命，它曾经经历过海洋相对洁净的年代。它亲眼见证，或者说亲身感受了那片海域从生机勃勃到被人类丢弃的核废料逐渐污染、毒化的全过程。它在辐射的折磨中痛苦地存活了几十年，最终发生了这惨烈而可悲的异变。
本山靠在椅背上，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实验室里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他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头在浑浊海水中，一次次费力地将散发着辐射的废料扔上岸的巨兽。那不是攻击，不是破坏。那是一个在剧毒环境中挣扎了半辈子的生命，用一种最笨拙、最原始的方式，试图将让它痛苦不堪的根源从自己的家园里清除出去的绝望举动。它在“清理”自己的家。
一种沉重的悲哀压在了本山的心头。他沉默地坐了几分钟，然后重新戴上眼镜，将所有的分析数据、图表和结论整理成一份详细的报告。报告封面上，他打下了标题：《代号“古拉洛斯”事件初步分析报告》。
UdF指挥室，气氛凝重。藤宫队长、雾山副队长以及刚刚被召回的主要队员都在场。主屏幕上显示着本山报告的关键内容。
本山站在屏幕前，语气平静但清晰地向大家阐述着他的发现。当他提到42年前的核废料，提到古拉洛斯超过五十年的年龄和它体内骇人的辐射剂量时，房间里响起了一阵压抑的吸气声。
“……综上所述，”本山最后总结道，“古拉洛斯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侵略性怪兽。它是由人类过去的环境罪行所直接催生出的悲剧产物。它的行为，可以理解为一种长期遭受极端痛苦后的本能反应，目的是移除使其持续痛苦的污染源。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受害者。”
指挥室里一片寂静。岸田胜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又闭上了，只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城岛七濑看着屏幕上古拉洛斯那丑陋而笨拙的身影，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三浦海斗低头看着自己的终端，屏幕上正是那份报告的结论部分。望川紧紧握着拳头，指甲陷进了掌心，他之前那种不安的感觉被证实了。
藤宫队长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脸色严峻得像块石头。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本山，你的结论，有多大把握？”
“数据支撑很充分，队长。”本山回答道，“放射性同位素特征和基因突变模式都具有高度特异性。年龄测定可能存在几年误差，但不会影响整体判断。”
“受害者……”藤宫队长重复着这个词，感到无比棘手。如果古拉洛斯是主动攻击的怪物，他可以毫不犹豫地下令消灭。但现在，面对一个由人类自身错误制造出来的、只是在痛苦挣扎的生命，那道命令变得无比沉重。
“队长！”岸田忍不住开口了，“就算它以前是受害者，可现在它是个五十多米高的怪兽！它待在那里，本身就是个巨大的不稳定因素！谁知道它会不会突然发狂？那些辐射废料扔得到处都是，难道不是新的危险吗？”
他的话代表了一部分现实的担忧。
城岛犹豫了一下，说：“岸田前辈说得有道理，公众安全必须考虑。但是……如果我们直接攻击一个没有表现出主动攻击意图的、并且是……是人类错误造成的生命，这真的合适吗？”
三浦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或许我们可以尝试非致命性的驱离方案？或者，像本山前辈报告暗示的，协助它清理那些废料，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太理想化了！”岸田反驳，“怎么协助？派潜水员下去跟它一起捡垃圾吗？那玩意儿一巴掌就能拍扁潜艇！”
望川抬起头，眼神坚定：“我觉得三浦前辈和本山前辈说得对！它没有伤害任何人，它只是在承受它不该承受的痛苦。我们不能因为它变得巨大、变得丑陋，就把它当成必须消灭的怪物！我们应该帮它！”
队员们争论起来，各有各的道理。藤宫队长听着，没有打断。他知道，这不仅是一个战术问题，更是一个伦理困境。
就在这时，操作员报告：“队长，外部舆论监测显示，关于古拉洛斯的讨论正在白热化。多个环保组织发表声明，呼吁保护‘海洋的受难者’，要求政府和企业为历史污染负责。但同时，也有大量民众，特别是沿海地区的居民，要求我们立即采取行动，‘消除潜在威胁’。媒体分成两派，争论非常激烈。”
屏幕一角切换出新闻画面，不同电视台的主持人和嘉宾都在激烈辩论着。压力从外部汹涌而来，压向了UdF。
突然，主通讯屏上亮起了一个高级权限的识别码。画面接通，出现的是赫拉克勒斯号舰长加藤一郎那张不苟言笑、带着威严的脸。他背景是赫拉克勒斯号宽敞的舰桥。
“藤宫队长。”加藤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关于代号古拉洛斯的事件，UdF全球总部已经注意到舆论的混乱和民众的恐慌。这种情况不能再持续下去。”
指挥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屏幕。
加藤舰长继续道，语气强硬：“无论该生物过去的成因如何，它现在的存在，就是一个明确的、巨大的威胁。它的放射性本身就在造成污染扩散，它的不确定性更是恐慌的源头。UdF的职责是保护人类安全，消除威胁，而不是进行伦理辩论。”
他目光锐利地盯着藤宫队长：“我代表总部，正式下令：立即制定并执行消灭古拉洛斯的作战方案。必须迅速、果断地解决此事，以平息公众恐慌，维护UdF的权威和效率。明白吗？”
命令像一块冰冷的铁，砸进了指挥室。藤宫队长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他试图争取一下：“加藤舰长，本山队员的分析显示，目标可能并非主动威胁，我们是否可以考虑……”
“藤宫队长！”加藤打断了他，声音提高，带着明显的不满，“科学分析是参考，但决策必须基于现实威胁和全局稳定！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受害者’的软弱论调！立刻执行命令！这是最终决定！”
通讯屏幕暗了下去。指挥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加藤舰长强硬的态度，堵死了所有其他的可能性。
藤宫队长缓缓站起身，背影显得有些疲惫。他环视了一圈表情各异的队员们，最终，用沉重的声音下达了指令：
“按照加藤舰长的命令……制定消灭古拉洛斯的作战方案。岸田、城岛、本山，你们负责拟定具体战术。尽快提交给我。”
说完，他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了门。
岸田叹了口气，开始召集人手。城岛和三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本山默默收拾起自己的报告资料。
望川站在原地，看着队长办公室紧闭的门，又看向主屏幕上定格的古拉洛斯，感到一股冰冷的无力感攥紧了他的心脏。消灭一个受害者，这就是答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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