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刚退了劲儿,刘家的新红砖房就沾着一身清爽的阳光,立在了夏三爷家园子西边最敞亮的地方。
墙是崭新的红砖本色,勾着整整齐齐,错落有致的中灰色水泥缝儿。
门楣上还贴着红通通的“乔迁大吉”,门框边摆着两盆开得正艳的串红,连院子里那棵刚栽下的石榴树,叶子都透着股新鲜的绿。
这天是张义芝家乔迁的正日子。
天刚蒙蒙亮,院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最先到的是隔壁的童秀云,手里挎着个竹篮,里头装着两斤刚烙好的白面饼,饼香混着晨露的湿气飘进院:“婶子啊,这新房亮堂!我家德麟昨儿还说,你这房盖得比大队部都气派!”
张义芝正忙着擦桌子,听见声音赶紧迎出来,手里的抹布还滴着水:“快进来坐,秀云!别夸了,也就是凑活着能住。”
说话间,院子里的人就多了起来。
夏三爷扛着一袋子新收的小米,肩上还搭着件蓝布衫;西头的于长河拎着个布包,里头是块花布;张义芝的弟弟张义合也来了,身后跟着媳妇和二儿子两口子,二儿媳妇王秀莲手里攥着个红包,脸上笑盈盈的,进院子就道喜:“四姑大喜啊,这新砖房真气派。”
冬冬穿着件粉色的小褂子,扎着两个羊角辫,躲在张义芝身后,眼睛滴溜溜地转。
院里的人都爱逗她,夏三爷蹲下来,从兜里摸出块水果糖:“冬冬,给爷爷唱支歌,糖就给你。”
冬冬怯生生地看了看张义芝,见姥姥点了头,才抿着嘴站到院子中间。
她清了清嗓子,唱起了跟着收音机学的《我爱北京天安门》。声音软软糯糯的,像刚剥壳的。唱到一半,她忘了词,站在那儿挠了挠头,引得院里人都笑了。
王秀莲笑得最欢,拍着手说:“这孩子,唱得比收音机里的还好听!”
小季从屋里迎出来,招呼大家进屋。他刚从部队回来探家,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身姿笔挺,脸上带着点腼腆。
他不怎么说话,就帮着搬东西、摆凳子,偶尔有人问起部队的事,他才简单答两句,耳朵尖却悄悄红了。
王秀莲看在眼里,拉着张义芝凑到墙角,压低声音说:“四姑,你家小季多大了?我瞅着这孩子实诚,我给她提个亲呗?”
张义芝眼睛一亮:“哦?那敢情好,你有合适的闺女?”
“可不是嘛!”王秀莲拍了下手,“我们客运站的李慧琴,这姑娘我熟!人长得周正,干活麻利,就是命苦点,爹妈走得早,跟着她二姐长大的。我瞅着她跟小季挺配,郎才女貌的,都是实在人。”
张义芝心里犯了嘀咕,小季常年在部队,要是成了家,俩人聚少离多,可转念一想,小季也二十好几了,能找个踏实姑娘过日子,也是件好事。
她转头看了眼正和夏三爷搬桌子的小季,朝王秀莲点了点头:“那行,你帮着问问,要是慧琴愿意,就让俩孩子见个面。”
王秀莲一个劲儿的夸李慧琴,“那李慧琴可不是普通闺女,在盘山客运站当乘务员,天天跟着客车跑,人勤快,嘴又甜,小季娶了她,保准省心!”
这话落进俊英和月英耳朵里,俩人心里顿时痒了。
小季是张义芝家的心头肉,模样周正,性子又实诚,她们早就盼着他能找个好媳妇。
如今听说对方是乘务员,还是王秀莲夸得天花乱坠的姑娘,俩人当下就凑在一起嘀咕:“要不咱去看看?别让秀莲嫂子光说好,咱得自己瞅着眼才放心。”
俊英性子腼腆,有点犹豫:“这不好吧?跟偷偷摸摸似的,万一让人家看着了,多尴尬。”
月英拍了下她的胳膊:“怕啥?咱就买张票坐她的车,远远瞅两眼,又不跟她说话,她哪儿能知道?再说了,这不是为了小季嘛,咱得帮着把把关!”
俩人说定了,第二天一早就揣着钱往盘山客运站跑。
刚到门口,就看见王秀莲在调度室门口跟人说话,俊英赶紧拉着月英躲到卖红薯的摊子后面,等王秀莲走了,才踮着脚凑到售票窗口。
售票员是个圆脸姑娘,抬头问:“买哪儿的票?”
俊英心里打鼓,小声问:“姐,问您个事儿,那个……李慧琴乘务员,她今儿跑哪趟车啊?”
售票员愣了下,随即笑了:“你们找慧琴啊?她今儿跑盘山到营口的短途,九点那趟,马上就检票了。”
俩人一听,赶紧掏钱:“两张到营口的票!”
攥着票,俩人缩在候车室的角落,眼睛死死盯着检票口。没一会儿,就看见一辆红白相间的客车缓缓开进站台,车身上印着“盘山—营口”的字样,车门一开,一个穿蓝色乘务员制服的姑娘跳了下来,正是李慧琴。
她头发扎得整整齐齐,别在工作帽里,制服袖口磨得有点发白,但熨得平平整整,手里拎着个红色的票夹,笑着冲候车的人喊:“去营口的乘客检票啦,慢点上,别挤!”
俊英赶紧拉着月英,跟着人群慢慢挪过去。轮到她们检票时,月英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头埋得低低的,俊英也不敢抬头,只瞥见慧琴的手。手指细细的,指甲剪得干干净净,接过票的时候,指尖轻轻碰了下她的手,温温的。
“慢点儿上车,找好座位。”慧琴的声音软软的,跟王秀莲说的一样,听着就舒服。
俩人上了车,找了个靠后的座位坐下,偷偷把窗帘扒开一条缝,盯着前面的慧琴。
客车发动了,柴油味混着窗外飘进来的红薯香,慢悠悠地散在车厢里。慧琴扶着扶手,从前头走到后头,挨个儿问乘客:“您到哪站下?要不要帮忙放行李?”
有个老太太拎着个大包袱,颤巍巍地往行李架上放,慧琴赶紧走过去,接过包袱:“大娘,我来帮您,您慢点坐。”
说着,踮着脚把包袱稳稳放好,又扶着老太太坐到靠窗的座位上,还帮她把窗户开了条小缝:“透透气,别闷着。”
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闺女,谢谢你啊,你心眼儿真好。”
慧琴摆摆手:“应该的,您坐着歇会儿。”
又走了两站,上来个带小孩的媳妇,孩子哭闹着要吃糖,媳妇手忙脚乱的,慧琴从口袋里摸出块水果糖,剥了糖纸递过去:“小朋友,乖,吃了糖就不闹啦,妈妈也能歇会儿。”
孩子接过糖,立马不哭了,媳妇连声道谢:“太麻烦你了,慧琴姑娘,我常坐你这趟车,你每次都这么热心。”
俊英和月英对视一眼,悄悄点头。这姑娘不光看着周正,待人还这么周到,比她们想的还好。
车开到中途,慧琴拿起水壶,给乘客们添水。走到俊英她们跟前时,月英吓得赶紧低下头,假装看鞋底,俊英也赶紧端起面前的空杯子,慧琴笑着问:“两位同志,要不要添点水?”
俊英硬着头皮抬头,飞快地看了慧琴一眼。
她脸上带着笑,眼睛亮闪闪的,眼角有点细纹,是笑出来的,看着特别亲切。“要……要,谢谢同志。”
慧琴给她们添了水,又往前头走了。俊英松了口气,凑到月英耳边小声说:“咋样?我就说秀莲嫂子没骗咱,这闺女多好,又勤快又温柔,小季要是娶了她,真是福气。”
月英也点头,小声回:“嗯,比咱想象的还好,看着就踏实,看上去挺好相处的。”
俩人一路就这么偷偷看着,慧琴要么帮乘客放行李,要么提醒快到站点的人准备下车,要么就跟老人孩子说说话,全程没闲着,脸上却一直带着笑,没半点不耐烦。
到了营口站,俩人跟着乘客下车,走之前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
慧琴正站在车门口,跟下车的乘客挥手:“慢走啊,下次坐车还找我!”
阳光照在她身上,蓝色的制服显得特别精神。
出了站台,俊英拉着月英一路小跑,俩人笑得合不拢嘴。“不行,咱得赶紧回去跟妈说,这慧琴姑娘,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媳妇!”
月英笑着应:“对对对,让妈也放心,小季这亲事,准成!”
俩人踩着田埂往回走,路边的稻子黄了,风吹过,沙沙地响,像在替她们高兴。
想到小季以后能有这么个好媳妇,想到刘家新房里以后更热闹的烟火气,俩人脚步都轻快了不少,连空气里都飘着甜甜的盼头。
没过两天,王秀莲就捎了信,说李慧琴同意相亲。
地点约在了盘山客运站旁边的小饭馆,张义芝陪着小季去的。刚到饭馆门口,就看见一个姑娘站在那儿,穿着件浅蓝色的衬衫,黑裤子,头发扎成个两个麻花辫子,手里攥着个布包,见了他们,微微鞠了一躬:“张婶……。”
这就是李慧琴。她长得不算特别好看,但眉眼清秀,眼睛亮得像井水,说话轻声细语的,让人心里舒坦。
小季坐在她对面,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他的心里已经有了惠护士,只是有情人难成眷属,对慧琴……
还是张义芝先开了口:“慧琴啊,小季这孩子,人老实,就是常年在部队,委屈你了。”
慧琴低下头,手指绞着布包的带子:“张婶,我知道部队上的人都不容易,只要他人好,就行。”
小季抬头看了她一眼,正好对上她的目光,闷声说:“我在部队,每月有津贴,要是成了家,我都给你寄回来。我不会说啥好听的,你可想好了。”
慧琴听了,嘴角微微翘了起来,点了点头。
她能怎样呢?父母在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是二姐拉扯她长大。
二姐自己还有四个小子,她不能再拖累她了。慧琴不图别的,只想在盘山能有个家。
相亲没聊多久,俩人心里都有了数。小季探家的时间短,没几天就张罗着结婚。
婚礼办得简单,就请了些亲近的亲友,慧琴穿着件红外套,低着头,给长辈们敬茶。
婚后第三天,小季就归队了,走之前,他站在新房的西屋门口,看着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屋子,又看了看慧琴,喉咙动了动:“你好好照顾自己,有事就给我写信。”
慧琴忍着眼泪,点了点头:“你在部队注意安全,我等你回来。”
小季走后,慧琴就住在了西屋。她性子温和,跟张义芝处得像母女,更疼冬冬。
每天早上起来,她都给冬冬梳辫子,扎上五颜六色的头绳;晚上,冬冬就跟着慧琴作伴儿,听她讲故事,讲客运站里的事,讲她二姐家的外甥榕江。
冬冬也喜欢慧琴,总跟着她屁股后面“李姨”“李姨”地叫。
慧琴上班的时候,要是赶上休息,就会带着冬冬去客运站。
从家到客运站要走半个钟头,慧琴牵着冬冬的小手,走在破旧的柏油路上,路边的野草结了籽,风吹过,沙沙地响。
冬冬会捡些五颜六色的小石子,装在兜里,说要给李姨摆积木。
到了客运站,慧琴的同事们都喜欢冬冬。
调度室的刘姐会从抽屉里摸出块奶糖给她。
售票的赵姐也逗她:“冬冬,唱支歌给赵姨听,赵姨给你买冰棍。”
冬冬就大大方方地站在调度室中间,唱起了时下流行的《洪湖水浪打浪》,这次没忘词,唱得又响亮又好听,引得客运站里的人都围过来看,掌声此起彼伏。
到了饭点,慧琴就带着冬冬去客运站的食堂。
食堂不大,但收拾得干净,灶台边的大铁锅里,炖着土豆炖白菜,飘着香味。食堂的刘师傅见了冬冬,就笑着说:“冬冬来了?今天有你爱吃的皮冻!”
说着,他从后厨端出一个大搪瓷盆,里头装着满满一盆皮冻,晶莹剔透的,像块大水晶。
刘师傅用勺子挖了一块,放在冬冬的碗里:“尝尝,刚做的,好吃得很!”
旁边的窗口还炒着绿豆芽,油汪汪的,撒了点红辣椒,看着就有食欲。
冬冬抱着饭盒,坐在小凳子上,拿着小勺,先咬了口皮冻,凉丝丝的,带着点肉香,滑溜溜地就咽下去了;再夹一筷子绿豆芽,脆生生的,有点辣,却越吃越香。
慧琴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吃得满脸都是,笑着帮她擦了擦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食堂里的人都看着她们,眼神里满是暖意,有人说:“慧琴,你这外女儿真招人疼!”
慧琴听了,笑得更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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