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的清晨,霜花还在玻璃窗上凝结着冬的最后一丝寒意。德昇站在院门口,军装笔挺,肩上的背包已经打好了结。秀娥倚在门框上,手指绞着衣角,目光垂落在脚下的黄土上。
“回去吧,外头冷。”德昇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晨霭。
秀娥没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二哥,要不就让我送你去车站吧。”她央求德昇。
“大哥说要送我,我都没让,又不是第一次了,你送我,我自己都不知道能坐上哪趟车,你回来,我还不放心。”德昇拍了拍秀娥的肩膀,“对了,年中的时候,穗儿和小军都该去你们盘山中学报道,到时候一起去,你给关照关照。”
“嗯……”秀娥欲言又止,学校早就不上课了,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的,可话到嘴边她又咽了下去,她不能让二哥悬着心回部队。
德昇转身出了院门,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一眼。秀娥还站在原地,瘦削的身影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单薄。
他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抿紧了嘴唇,转身消失在村口的老槐树后。
转眼到了开学的日子,德麟一大早就带着穗儿往盘山中学赶。
街道笼罩在一片肃穆的氛围中,校园门口贴满了红色的标语,“抓革命,促生产”“高举红旗向前进”的字样格外醒目。
盘山中学的高音喇叭里喊着“复课闹革命”。操场边的墙上的大字报又换了一新,墨迹淋漓地覆盖了旧的标语。
高高的墙壁上,“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几个大字墨色深沉,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
学校的教室是对面开门的两排南北朝向的平房,中间隔着操场的跑道,可教室门窗早被大字报糊死。
报名处设在北面平房的第一个的教室里。
一张破旧的课桌后面,坐着个穿军绿色上衣的年轻女子。她低头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刘海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
“同志,报到。”德麟上前一步,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激起回响。
女子抬起头,露出一张白皙清秀的脸。她冷凝的目光越过德麟,落在穗儿身上。
“高玲?”德麟吃了一惊。
高玲是沈阳来的知青,当初插队在夏家大队,德麟正是夏家大队的大队书记。
当年高玲他们在夏家大队“破四旧”,还气死了北大庙的老住持。
后来,他们都抽调到了城里,没想到高玲进了盘山中学。
“介绍信。”高玲并没有搭话,板着脸,好像不认识德麟。
德麟赶忙从口袋里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张,递过去。
高玲接过介绍信,扫了一眼,眉头就蹙了起来。
“夏家大队的?”她明知故问,抬头,目光锐利,“农村户口不能在这儿上学。”
德麟愣住了,赶紧递上录取通知书:“同志,不是说考上就能来读吗?”
“这录取通知书都发半年了,现在政策早变了。”高玲将介绍信推回来,语气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农村户口的回本大队参加劳动。”
教室外头传来脚步声,秀娥抱着一摞刚写好的大字报走过来。见到德麟和穗儿父女俩僵在报名处,她快走几步上前。
“高老师,这是怎么了?”
高玲头也不抬:“农村户口的不给办入学。”
秀娥放下大字报,脸上还沾着一点墨迹:“这孩子成绩好,考上不容易,能不能通融一下?”
“通融?”高玲终于抬起头,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夏秀娥同志,你这是要我去违反政策,来满足你们的个人私欲?”
就在这时,俊英带着小军也来了。小军躲在姐姐身后,只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哟,今天可真热闹。”高玲接过俊英递来的材料,瞥了一眼,“城镇户口?正好,准备下乡吧。”
俊英的脸一下子白了:“下乡?小军才十四岁...”
“十四岁怎么不能下乡?”高玲的声音陡然拔高,“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号召!”
“高玲同志,”秀娥把大字报往桌上一拍,“夏穗儿和刘军都是革命群众子女,你这样卡人,是违背‘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指示的!”
高玲慢条斯理地吹了吹茶缸里的浮沫:“哟,红代会副主任发威了?你写的那些‘批林批孔’檄文我读过,可笔头子再厉害,也改不了户口本上的阶级成分。”
她话音未落,旁边的红卫兵哄笑起来。秀娥的脸腾地烧起来。
秀娥看着穗儿苍白的脸和小军恐惧的眼神,深吸一口气:“我找秦主任去。”
“切……”高玲望着秀娥的背影,不屑一顾,“也不知道红代会的副主任是怎么当的,最新政策都不知道,还敢走后门,呸!除了会写几笔大字报,还会干啥!”
俊英看高玲嚣张跋扈的样子,气的浑身发抖,小军紧紧的攥着二姐的胳膊,摇啊摇,求她别爆发。
德麟长叹了口气,只得领着穗儿出了教室。
“大哥咋办啊?”俊英跟出来,问德麟。
“先等等,秀娥不是去找人了吗?看看怎么说。”
俊英点点头,她俩倒没有什么,就怕张义芝知道小军上不了学,还要下乡,会上火,本来参加了“516”的弟弟小季天天在外面不着家,就很操心了。
县中学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办公室在平房的东头。
秀娥敲门时,秦主任正用红笔批改一份《关于将盘山中学改为“五七”干校的请示报告》。他四十出头,头发却白了一半,抬头纹里夹着粉笔灰,像个被抽干了水分的丝瓜瓤。
“小夏同志?”秦主任摘下老花镜,对秀娥点点头,“坐。”
秀娥没坐,她把穗儿和小军的情况一口气说完,末了又加一句:“高玲同志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影响很不好。”
秦主任沉吟片刻,从抽屉里拿出两本学生证,钢印已经盖好。
“先登记。至于下不下乡,等革委会集体研究。”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小高最近情绪不太稳定,沈阳方面来信,说她父亲……有点儿问题。你多注意。”
秀娥的心头一凛。
“至于高玲同志的态度也确实有问题。”秦主任说着站起身,“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报名处的教室门口,高玲还在和德麟、俊英争论,见秦主任过来,顿时噤了声。
“怎么回事?”秦主任的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
高玲抢先开口:“秦主任,我在执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指示,不能入学就是不能入学,谁也不行……”
“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秦主任打断她,“这两个孩子,先登记入学。”
高玲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可是...”
“没有可是。”秦主任的目光扫过穗儿和小军,“革命教育也要讲实际情况嘛。”
高玲重新拿出登记本,咬着嘴唇,笔尖狠狠划过纸面,给穗儿和小军办了入学手续。
穗儿偷偷抬头,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怨毒。
秀娥是盘山中学最有名的笔杆子。她跟着二哥德昇学了一手的好字,更能写革命形势大好、批林批孔的战斗檄文。校园里那些最醒目的大字报,大多出自她的手笔。
高玲是沈阳来的知青,抽调到中学本以为是教书育人,却发现无课可上,只能整天搞运动。她看不起秀娥这个本地人,觉得她不过是靠写大字报博取领导欢心,没有真能耐。
嫉妒的火早已燃尽了高玲不多的良知,她经常对着几个知青朋友发泄不满。
“你们是没看见,秦主任那个态度,分明是偏袒夏秀娥。”
“听说秀娥经常去秦主任办公室?”有人意味深长地问。
高玲冷笑:“一去就是大半天,门关得紧紧的,谁知道在干什么。”
谣言像春风里的野草,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穗儿最终还是没能上学。尽管登记了名字,高玲却迟迟不给她俩安排班级。德麟又去了几次学校,都被一句“等通知”打发回来。
秋收开始,穗儿收拾了几件衣服,准备回夏家大队务农。临行前,她去红代会找秀娥。
秀娥正在写新一期大字报,红色的纸张铺了满桌。见穗儿来,她忙擦擦手迎上来。
“别担心,等这阵风头过去,还能来上学。”秀娥安慰她,自己心里却没底。
穗儿摇摇头:“姑,谢谢您。我回去种地也一样。”
走出校门时,穗儿听见几个女生在墙角窃窃私语:“就是她...夏主任的亲戚...听说夏主任和秦主任...”
穗儿猛地停住脚步,血液涌上脸颊。她想争辩,却发不出声音。那些女孩子发现她在听,一哄而散。
小军的命运也有了定数。她被安排去北边的一个知青点,等通知就出发。张义芝整天以泪洗面,却不敢公然反对,她生怕再惹是非。
秀娥去找过秦主任几次,希望能将小军安排得近一些。可正赶上改制的风口浪尖,秦主任也不敢轻举妄动。
每次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她都能感觉到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
高玲的谣言越传越广,甚至有人说亲眼看见秀娥深夜从秦主任家出来。
十月初的一个傍晚,秀娥加班写大字报,直到月上中天。她收拾好东西,锁上门,独自回宿舍。
几个黑影从墙角转出来,拦在她面前。
“夏秀娥同志,这么晚才下班?”为首的是高玲,她的脸上挂着假笑,“又是从秦主任那儿来的?”
秀娥握紧手中的帆布包:“我在写大字报。”
“哦?写大字报要写到大半夜?”高玲逼近一步,“我们都听说你和秦主任的特殊关系了...”
秀娥猛地抬头:“你胡说!”
“我胡说?”高玲的笑声在夜空中格外刺耳,“那你敢不敢明天当着全体红卫兵小将的面,说自己和秦主任是清白的?”
秀娥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她直接去了革委会办公室。
秦主任正在泡茶,见秀娥眼圈乌黑地进来,不由得一愣。
“秦主任,有人说咱们的闲话。”秀娥直截了当。
秦主任的手顿了一下,茶水洒在桌面上。他慢慢放下茶杯,用抹布擦拭水渍。
“说什么了?”
秀娥把听到的谣言和自己的遭遇说了一遍。秦主任的脸色越来越沉。
“岂有此理!”他一掌拍在桌上,茶杯跳了起来,“这是破坏革命团结!破坏文化大革命!”
可是秀娥并没有等到任何一句澄清。反而是秦主任被调走了。
穗儿在农村收到了秀娥的信,信里只字不提谣言的事,只嘱咐她好好劳动,有空就看书学习。
小军的下乡通知下来了,去北边的大荒沟知青点。母亲张义芝连夜给她缝了三双千层底布鞋。
出发那天,盘山飘起了细碎的雪。
高玲戴着红箍来送行,手里拿着相机:“留个影,向毛主席表忠心!”
快门按下的瞬间,高玲的脸在取景框里扭曲了一下。
送行的卡车开走时,俊英追着跑了几步。雪落在她眼睫毛上,化成水,分不清是雪还是泪。
义芝咬着牙强忍着一声没哭。俊英扶着她,目光追随着远去的卡车,直到它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一天下午,批判栏上突然贴出了新的大字报:《揭开盘山中学“才女”的画皮》。署名是“一群革命小将”。
通栏标题血红,正文用毛笔蘸着广告粉写的,字字戳心:
“……红代会某成员表面积极,实则利用姿色腐蚀领导。其伯父开过杂货铺,是典型的资产阶级孝子贤孙。她写的那些‘批林批孔’文章,不过是掩盖其生活腐化的遮羞布……”
大字报虽未指名道姓,可大家心知肚明说的就是秀娥。
穗儿是在挑粪回村的路上听说这事的。她当时正和社员们往菜田挑农家肥,腿一软,粪桶差点扣进沟里。
傍晚,她偷偷溜到中学后墙。秀娥正在墙角烧大字报,火光照得她半边脸通红。见穗儿来,她慌忙用树枝拨火。
“别看,脏。”
穗儿蹲下来,帮她把没烧尽的纸角按进火堆里。火苗舔着两人手上的枯枝,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老姑,是我连累了你。”
秀娥摇头,“不是你,是我太天真。”她苦笑,“以为笔杆子能救国,结果连自己的清白都保不住。”
火堆渐渐暗下去。远处传来哨子声,是民兵巡逻。秀娥把最后一张纸扔进火里,拍拍穗儿的肩:
“回去吧。记住,不管在哪儿,别让人掐住脖子。”
秀娥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穗儿想起秀娥说过的话:“天塌不了。”
可天真的塌了。
当时正值盘山农场改制,试行政场合一。盘山县和盘锦农垦局合并成盘锦垦区,直属辽宁省管辖。
秦主任被调到省化建的革委会,新来的革委会主任是退伍军人,姓马,一条腿在朝鲜被炸断,走路像钟摆。
上任第一天,他就把高玲叫到办公室:“小高啊,革命不是整人。你父亲的问题,组织会查清。但你不要是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
高玲当天就病了,高烧四十度,烧得直说胡话,嘴里念着“我不是破鞋”。
临近春节的时候,小军从大荒沟来信了。信里夹着一张照片:她站在茅草屋前,脸上晒得脱皮,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俊英接到德昇来信。信是从乌兰浩特寄来的,只有短短三行:
“俊英:
内蒙的羊便宜,五块钱一只。我买了两只,一只寄给大哥德麟,一只寄给你,别舍不得吃。
德昇。”
俊英把信贴在胸口,抬头看天。盘山的天空蓝得发紫,像一块巨大的景泰蓝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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