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义芝给新人缝了两床被子,红底牡丹,艳得晃眼。针脚密匝匝的,一朵朵牡丹开得喧闹,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
她缝被子的时候,月英就坐在炕沿上看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绞出一道道褶子。
夜里,月英缩在冰凉的被窝里,把脸埋进新被子,哭到喘不过气。
牡丹花的轮廓硌着她的脸颊,丝线冰凉滑腻,像某种冷血动物的皮肤。被子里絮的是新棉花,蓬松柔软,却暖不透她冰凉的身子。
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听着窗外风声呜咽,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
那时也是这样的冬天,呵气成霜。张义芝也是这样坐在炕上,一针一线地给她缝嫁被。
蓝底子,上面是一对戏水鸳鸯,羽毛细腻,眼神灵动。
月英记得自己当时摸着那对鸳鸯,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妈,你看这鸳鸯,一辈子都不分开呢。”
张义芝当时笑她:“傻丫头,鸳鸯也有被棒打的时候。”
如今想来,竟是一语成谶。
月英的这门亲事来得突然,全是因前院崔老大家那场变故。
那天夜里,本来已经睡下的庆云听见动静,警觉地睁开眼。正好看见一个黑影在窗前一闪而过,随即敏捷地翻进了前院崔家的屋子。
“抓小偷啊!”
寂静的冬夜被一声尖叫划破,紧接着是纷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崔家招了贼。
那时,张义芝是街道的安全组长,听见喊声就像听见了警报,从炕上爬起来就往外跑。
崔家的院子里,聚满了人,那贼人出不去,就从崔家的后窗跳出来,进了刘家。
刘庆云看他进了屋,心里一喜。
那贼人显然没料到屋里有人,看见炕上躺着的庆云,吓了一跳,但马上镇定下来,转身就要跳窗逃走。
庆云虽双腿残疾多年,但凭着年轻时练过武功的底子,竟一下子从炕上跃起,扑在了那小贼身上。
两人扭打在一起,小贼死命挣扎,用脚狠狠踹庆云那双废腿。
疼痛钻心,庆云却咬紧牙关,手指积了力,看准时机,一下子点中了他腰眼的穴位。
那贼人顿时瘫软下来,像一摊烂泥。
“快来人,抓小偷啊……”
庆云大声呼救,张义芝听到喊声冲进来,看见这一幕,后怕得吓出一身冷汗。
月光从窗户漏进来,照在庆云苍白的脸上,汗珠顺着鬓角滚落。
就这样,崔家为感谢庆云,非要给刘月英做媒。
男方是崔老大媳妇的远房侄子,姓宋。在部队当兵,有文化,家世也好,根红苗正。
崔家媳妇拍着胸脯保证:“这样的好小伙子,和月英再般配不过了!”
张义芝和庆云私下里商量了好几宿。
庆云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模糊不清:“月英不小了,总得有个归宿。这宋家条件好,嫁过去不会受苦。”
张义芝犹豫道:“可那孩子性子倔,怕是...”
“女人家,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庆云磕了磕烟袋,“成了家,性子自然就磨平了。”
“爸现在这个样子,也是有一天没一天的,你妈拉扯你们四个不容易,你是头大的,早点儿成家立室,我也好了个心事儿。”庆云苦口婆心地劝月英。
他是真的担心自己哪天俩眼一闭走了,四个孩子的压力都压在张义芝身上,她会撑不住。
父亲的话像一记记重锤,锤在月英的心上,她明白父母的苦心,也理解他们的恐惧。
就这样,月英不情不愿的成了亲。
婚礼办得简单,月英穿着崭新的军便服,胸前别着大红纸花,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宋家来接亲的人吹吹打打,鞭炮放得震天响,月英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清。
结婚三天,月英就受不了彼此生活习惯的冲突。
宋家是庄户人家,虽说儿子在部队,老两口却还守着几分地,里里外外难免有不干净。
月英爱整洁,见不得半点灰尘,可婆婆总说:“庄稼人,讲究那么多干啥?”
一个星期后,月英拎着包袱回了娘家,坚决要离婚。
张义芝劝她:“忍忍就过去了,哪个媳妇不是这么熬过来的?”
月英却铁了心:“我就是饿死,也不回去受那份罪!”
月英认准的事儿,谁都拿她没办法。最后只好离了。
那床蓝底鸳鸯被,被她拆成了线头,飞的飞,死的死。
如今,看着母亲为二妹妹俊英缝制喜被,月英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那些鲜艳的牡丹,仿佛都在嘲笑她的失败。
刘俊英要嫁给夏德昇了。
这个消息像春风一样,吹进了夏家那座老旧的院子。虽然春风里还夹着寒意,但院子里的人心却热乎起来。
张义芝终于吐了口,张罗最欢实的是媒人夏桂珍。她让老吴给德昇发电报,催德昇赶紧回来商量婚事。
当年,就是夏桂珍给德昇和俊英牵的线搭的桥。
夏德昇是夏家老二,常年在部队里,难得回来一次。他长得精神,身板挺拔,走路带风,村里人都说夏家老二有出息,现在是部队里穿四个兜的干部,将来更错不了。
德昇话不多,但做事利落,一双眼睛深得像井,看人时总带着点审视的意味。
可他一看见刘俊英,那眼神就软了,像雪落在热炕头上,悄无声息地化了。
刘俊英是工农兵商店的售货员,每天站在柜台后面,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工作服,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两条短辫,脸上总带着笑。
那笑不是装出来的,是从心里透出来的亮堂。她说话声音不高,却脆生生的,像春天的柳条儿,轻轻一碰就颤悠悠地晃进人心里。
德昇每每探亲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工农兵商店的像章柜台,偷偷看望俊英。
那天他穿了身崭新的军装,帽檐压得低低的,站在柜台前,像个来视察的首长。
刘俊英正低头整理像章,一抬头,看见他站在那儿,阳光从他背后照进来,给他镀了层金边。她愣了一下,脸就红了。
“同志,我买一枚像章。”德昇说,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
俊英低头在玻璃柜台里翻找,最后挑了一枚最小的递给他。
递过去的时候,手指尖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掌心,像风吹过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后来德昇又去了几次,每次都买像章,一枚两枚,从不多买,但每次都挑俊英一个人值班的时候。
他津贴不多,这些像章钱都是省下来的。
刘俊英开始注意他,发现他每次来都穿得很整齐,皮鞋擦得锃亮,指甲剪得干干净净。
她心里就有了数。
刚入冬的时候,德昇提了干,升任了师后勤部的助理员。
收到了桂珍二姐催婚的电报,部队批了他半个月的婚假。
他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桂珍二姐谈刘俊英的婚事。
德昇往桂珍二姐面前一站,说起话来像汇报工作一样认真:“我家里条件不好,房子旧,人口多。但我保证,婚后一定对俊英好,绝不让她受委屈。”
桂珍二姐笑着拍他的肩:“放心吧,俊英那丫头不是嫌贫爱富的人。”
果然,当桂珍二姐去找刘俊英说媒时,俊英低头笑了笑,说:“我不图他啥,就图他人实在。”
张义芝本来不舍得这么快就让俊英出嫁。夏家因为秀娥的事儿,也没想让德昇这么快就办喜事。
可是,吴玉华去张义芝家砸窗户这事儿满城风雨。张义芝想不出别的办法。
“我走了,她不是更嚣张,更欺负咱家没人了吗?”俊英执拗着。
“我就是被欺负死,也不能霸着闺女不让出门子,老刘家的事儿,你不用管了。”张义芝没有办法,只能和闺女聊狠话,逼她出这个坑。
个中滋味,大家心知肚明,不说破而已。
俩孩子都同意,俩家大人都满意,夏桂珍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了地。
婚事就这么定下了。
可真正操办起来,才知道难。
正值文化大革命,讲究“破四旧、立四新”,结婚不能大操大办,连红纸剪的喜字都被说成是“封建残余”。
德昇和刘俊英一商量,决定一切从简,不搞吹打,不设宴席,只请几户近亲和战友,吃顿便饭,行个革命化的婚礼。
消息传开后,夏家老小都忙活起来。
德麟早早把西屋收拾出来,擦了窗棂,扫了屋角,连炕席都换成了新的。
他带着秀云和孩子们搬去了东屋,把西屋腾出来给弟弟做新房。
东屋的南北两铺炕,一家六口挤在北铺炕上,转身都困难,但德麟乐呵呵的:“老二结婚是大事,挤点怕啥?”
夏三爷和夏张氏也没闲着,把堂屋用木板隔出个小厦子,窄得只够放一铺炕,但总算是个落脚的地方。
三爷一边钉木板一边哼着小曲,夏张氏则翻箱倒柜找出一块还算完整的红布,打算给新人做对枕头。
婚期定在二月十八。
那天天气晴好,阳光像是从天上洒下来的金粉,照得人心头亮堂堂的。
德麟把西屋通通扫了一遍,墙上贴了张主席像,两边是红纸写的对联:“革命伴侣同心干,恩爱夫妻互助忙”。
炕上铺了新褥子,是童秀云连夜缝的,用的是她陪嫁时的红绸子,虽然旧了,但洗得干净,熨得平整。
窗上贴了剪纸,是刘俊英自己剪的,一朵梅花,一只喜鹊,寓意“喜上眉梢”。
婚礼那天,刘俊英穿了一身崭新的蓝布衣裳,是商店里发的劳保服,洗得发白,却熨得笔挺。
她头上别了一朵红纸花,是秀云用旧报纸染的,颜色有点暗,但在阳光下依旧鲜亮。
德昇穿着军装,胸前别着像章,站得笔直,像棵白杨树。
仪式是在堂屋举行的。夏三爷主持,先念了一段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然后让新人对着主席像三鞠躬,再互相鞠躬,就算礼成。
没有鞭炮,没有鼓乐,只有几声鸡鸣和远处传来的广播声。
但屋里的人都笑着,眼里闪着光。
夏张氏塞给俊英一个红绸子包,里面是德昇过继给夏二爷的时候,二爷给的二十块大洋钱,还有攒起来的德昇每次寄回来的津贴。
“拿着,闺女,这是德昇自己挣的身家。”夏张氏握着俊英的手紧紧地,攥的俊英鼻子一酸,手里好像是握了德昇的前半辈子。
德麟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童秀云把一只搪瓷缸子递给刘俊英,里头是红糖水,说:“妹子,喝点儿,甜甜蜜蜜。”
刘俊英接过,喝了一口,甜得眯了眼。
她抬头看德昇,德昇也正看着她,两人目光一碰,像火柴擦过磷面,噗地一声,点燃了心里的火。
饭后,几个堂弟围着德昇打趣:“二哥,你娶上了媳妇,得请我们吃糖!”
德昇笑得憨厚,从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糖,是刘俊英提前准备好的,糖纸皱巴巴的,但每颗都包得仔细。
孩子们一人一颗,含在嘴里,甜得直咂嘴。
夜里,西屋的灯亮到很晚。
德昇和刘俊英并肩坐在炕沿上,谁也没说话。
外头风刮得紧,吹得窗纸呼啦啦响。
德昇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是一枚特制的像章,一朵小小的梅花,铜制的,背面刻着“英”字。
“我自己做的。”德昇低声说,“用旧弹壳磨的,不好看,但……是我的心意。”
刘俊英接过来,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朵梅花,眼眶一下就红了。
她没说话,只是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德昇身子一僵,然后慢慢伸出手,环住了她的肩。
那一刻,屋外的风似乎停了,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两颗心跳动的声音。
俊英出嫁了,刘家就留下了张义芝和月英母女俩。
张义芝在临近铁道的边上,租到了一间半旧平房。因为临近铁道根儿底下,没人爱住,租金却便宜。简单收拾了一下,就打算搬过来。
刘家搬走那天,天空阴沉沉的,飘起了鹅毛大雪。
刘月英和张义芝把家当分装两辆板车,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在寂静的雪地里格外刺耳。
就在板车快要驶出胡同口时,吴玉华不知什么时候溜了出来。她光着脚,踩在雪地里,追在板车后头,手里举着一只破鞋。
“刘月英,你跑不了,你欠我一辈子!”她嘶哑的喊声被风雪撕碎,像破布条挂在电线上。
月英不敢回头,只觉脊背被一根根冰锥戳着,生疼。
她加快了脚步,板车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租的新家,墙皮剥落,窗框透风,好在玻璃还算完整。每当火车轰隆隆的驶过,房子就随着颤抖,不论白天黑夜。
张义芝本来就神经衰弱,搬家之后,更是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月英躺在冰凉的炕上,听火车远远近近地鸣笛,像谁在哭,又像谁在笑。她睁着眼,直到天亮。
雪还在下,覆盖了车辙,覆盖了脚印,覆盖了所有的过往。只有火车的汽笛声,穿透雪幕,在夜空中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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