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地震棚越搭越多,像雨后的蘑菇,一户挨着一户。
有的搭在院子中央,有的支在村头的空地上,远远望去,一片错落的茅草顶,苫布在日头底下闪着光。
白天的时候还好,大家大多在棚子里待着。做饭的时候,就往屋里跑,拉着风箱,灶膛里的火苗“呼呼”地舔着锅底,饭香飘出老远。
张义芝蒸贴饼子,玉米面和着白面,贴在锅边上,熟了之后金黄金黄的,咬一口喷香。
她手里的活儿不敢停,耳朵也竖得老高,生怕错过一点动静,时不时往门外看,风一吹,门帘“哗啦”响,她的心就跟着提一下。
天一擦黑,家家户户都不敢像往常一样睡去。
德麟和几个大队干部更是眼睛都不敢闭一下,村里村外的来回巡视。
他披着件旧棉袄,棉袄领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手里拿着个手电筒,电池快没电了,光有点暗,照在地上,只能看清一小片。
和他一起巡视的是民兵队长赵铁牛,赵铁牛腰里别着个哨子,走在前面,脚步声“咚咚”的,在夜里特别响。
“德麟书记,你说这地震真能来?”赵铁牛压低声音问,风刮得他脸疼。
“专家说了,错不了。咱多巡几遍,别让大伙睡着了,万一出事,来不及。”德麟的声音哑得厉害,白天喊了一天,晚上又没歇着,嗓子里像有团火。
不知是谁家的狗突然狂叫起来。村里的人“噌”地就从棚子里钻出来,有的手里还攥着棉袄,有的光着脚,鞋都没穿,互相喊着:“咋了?咋了?是不是地震了?”
德麟赶紧跑过去,打着手电筒往四周照:“没事没事,是刘老栓家的狗惊着了!大伙别慌,回棚子里等着,有动静我敲锣!”
大家悬着的心才放下来,有的笑着骂了句“这狗崽子,吓我一跳”,有的揉着眼睛回棚子。
月光洒在震棚上,茅草的影子晃来晃去,风一吹,棚子上的茅草“沙沙”响,倒也添了点暖意。
夏三爷蹲在棚子门口,嘴里念叨:“但愿别出事,庄稼人过日子,经不起折腾。”
结果就在当天晚上19点36分,海城地震真的来了。
先是远处的地平面闪了一下红光,像烧红的烙铁,接着就变成了五颜六色的光,红黄蓝白紫,从大地裂开的深处直射出来,喷出一个个粉红色的光球,像灯笼一样往上窜。
及至眼前,就变成了白色的光带,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紧接着,地声就来了,像成千上万辆火车从地下开过,又像闷雷在地下奔腾咆哮,好像有无数头困兽要冲出牢笼,嘶吼着,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地震了!蹲下!别乱跑!”德麟扯着嗓子喊,声音都变了调。
人们惊慌失措,有的抱着孩子蹲在地上,有的扶着棚子杆,有的吓得哭了起来。
俊英把冬冬紧紧护在怀里,慧琴抓着她的胳膊,棚子晃了晃,茅草掉下来几根,砸在头上,也没人顾得上疼。
夏三爷喊着“都往空地上跑!别在棚子底下!”,童秀云扶着夏张氏,穗儿抱着七丫头,一家人往院子中间跑。
地晃了有好几分钟才停,接着就是一波又一波的余震,小的晃一下,大的能把棚子晃得歪歪斜斜。
德麟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拿着铜锣“哐哐”敲:“大伙别慌!检查自家的棚子!有塌的赶紧找负责的干部帮忙!别往屋里去!”
深夜,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大多睡了,可德麟闭不上眼睛。
他坐在大队部门口的石头上,手里攥着铜锣,心里装着八一大队两百多口人的性命。
他嘱咐了每家每户必须留一个人醒着,怕余震再来,又和赵铁牛一起,挨家挨户看了一遍,见大伙都在棚子里,才稍微放了点心。
后半夜,天突然变了,东北风“呼呼”地刮起来,气温急剧下降,最低温度到了-20c以下。
棚子里没什么取暖的东西,大家只能挤在一起,盖着厚棉被,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第二天早上,就有人冻伤了。
张义芝把自己熬的冻疮膏拿出来。是用猪油和辣椒面熬的,涂在手上火辣辣的,却能保暖,挨家挨户送,教大家怎么揉。
德麟又犯了愁:防震棚都是茅草和苫布搭的,易燃得很,现在天冷,大伙肯定要生火取暖、做饭,万一着火了,可就麻烦了。
他赶紧召集大队干部,挨家挨户检查,让大家把火塘挪到棚子外面,用石头围起来,还安排了人夜里值班,盯着火塘,生怕出事。
就这么着,大家在地震棚里过了大半年。
春天的时候,风暖了,棚子周围的草绿了。夏三爷在棚子门口种了点豆角,翻土的时候,德昇过来帮忙,爷俩聊着今年的收成,脸上满是盼头。
豆角籽埋下去没几天就发芽了,嫩绿的芽尖顶着土,慢慢往上长,藤蔓顺着棚子的架子爬,开着一串一串的紫花,像小喇叭,结的嫩豆角又长又直,谁路过都能摘几根,夏三爷笑着说“摘吧摘吧,够吃,多的给孩子们煮着吃”。
夏天雨水多,苫布漏了,雨“噼里啪啦”地往棚子里灌。
德麟带着王德仁、赵铁牛,扛着新苫布,挨家挨户补。
张义芝家的棚子漏得厉害,地上积了水。
夏张氏喊她“来我家挤挤!我家棚子大,不漏雨!”,张义芝感动得眼圈都红了,抱着冬冬就过去了,两家挤在一个棚子里,聊着天,倒也热闹。
秋天的时候,院子里种的苞米熟了,金灿灿的。丫头们一起去地里掰苞米,把苞米棒子剥干净,编成串儿。
为了防着鸡叼苞米粒子,苞米串儿码在房檐上,或是挂在棚子的树枝上,一串一串的,像挂了小灯笼。
冬冬也帮着掰苞米,小胳膊抱着苞米棒子,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夏张氏把玉米须收集起来,说能泡水喝,清热,丫头们就帮着捡,攒了满满一篮子。
晒在房檐上的苞米,为了上上下下方便,在门边放了梯子。冬冬顺着梯子爬上去,梯子的格木距离越来越宽,她的胳膊太短,够不到上一格,也下不来,急得她挂在梯子上喊,“奶奶救我……”
夏张氏坐在院子里搓烟叶,抬头看见冬冬,吓得心直忽悠,赶紧跑过来。
德麟正从外面回来,看见冬冬挂在梯子上,赶紧把她抱了下来。
晚上,德昇和俊英来接冬冬回家,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把冬冬的“英雄”事迹宣扬出来,俊英听了后怕,狠狠的批了冬冬一顿。
上冻的时候,省里传来消息,说地震的余波过去了,能回屋里住了。大家开始拆地震棚,心里却都有点舍不得。
张义芝把地震棚拆了两格,搭了个鸡窝:“让鸡也住住咱的‘地震棚’。”
德麟站在村口,看着大家拆下来的树枝、茅草,又敲了敲铜锣,这次的声音轻快多了,不像去年那么急:“拆了棚子回屋住,往后日子就更稳当了!”
风还是那样刮着,可阳光暖了,照在脸上,暖暖的。村里的炊烟又袅袅升起,新房旧屋的门都开着,孩子们在院子里追着跑,笑声传得老远。
大红公鸡依旧昂首挺胸地走着,冬冬看见它,不再怕了,从兜里掏出一把玉米粒,远远地扔过去,公鸡啄着玉米粒,冬冬笑得咯咯响。
那震棚里的时光,像一粒种子,落在了每个人的心里。它长出了互相帮衬的暖。也长出了过日子的稳。
不管遇到啥坎儿,只要大伙齐心,就都能过去。
风刮过村口的老槐树,叶子“沙沙”响,好像在说:往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76年的夏末,院儿里那棵老石榴树的叶子被风拂得轻轻晃,碎金似的阳光透过叶缝漏下来,在青砖地上织出斑斑驳驳的影。
空气里飘着灶膛烧柴的烟火气,混着墙根下牵牛花淡淡的香,是最寻常的暖。
张义芝比往常起得更早,天刚蒙蒙亮就蹲在灶房烧火。
铁锅烧得发蓝,她舀了两瓢井水,抓了把金黄的小米撒进去,米沉底时溅起细碎的水花。
熬粥得耐性子,她守着灶门,稻草添得匀,火苗舔着锅底,“噼啪”声里,小米慢慢熬出了黏糊的浆子,冒起的热气裹着米香,飘得满院都是。
贴饼子是前儿个用新磨的玉米面和的,掺了点黄豆面,捏成巴掌大的圆饼,往烧热的锅沿上一贴,“滋啦”一声,没一会儿就烙出金黄的壳,咬一口能掉渣。
最后她从腌菜缸里捞了把萝卜干,切得碎碎的,拌上点香油,装在粗瓷碟里,脆生的香味儿立马窜了出来。
等把饭菜端上炕桌时,日头刚过晌午。炕桌的边儿上磨得发亮,小米粥盛在蓝花碗里,黏得能拉出丝;贴饼子摆了四个,金黄金黄的,糖心的那块她特意放在最边上,留给冬冬;萝卜干盛在白碟里,油亮亮的,看着就开胃。
张义芝擦了擦手上的水,坐在炕沿儿上,手里攥着半只黑布鞋底子。
这是给小军做的,鞋底纳得密,针脚齐整。麻线穿过顶针,“嗤啦”一声拉得老长,线在鞋底上绕个圈,又扎进去,动作熟稔得很。
里屋炕上,慧琴正带着冬冬和冬雪摆弄积木。
慧琴倒班休息,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用手绢扎了个低马尾,手里拿着块绿色的方块积木,帮俩丫头搭“烟囱”。
冬冬穿件小花袄,辫子梳得整整齐齐,小大人似的蹲在炕里头,手里攥着块黄色的半圆积木,正往“墙”上搭;
冬雪的小脸圆圆的,额前留着齐眉穗,小手笨乎乎的,抓着块红色的三角积木,刚往冬冬搭的“墙”上放,就“哗啦”一声,半面墙塌了。
“哎呀!”冬雪急得小嘴撅起来,眼圈儿都红了,小手拍着炕席:“都怪你!挡着我了!”
冬冬抬头看她,没生气,反而把手里最大的那块黄色方块积木递过去,声音软软的:“慢点儿,搭稳当喽,先把底下垫实。”
冬雪却不领情,一把推开冬冬的手,瞪了她一眼:“不要你管!我自己会搭!”说着就把那块黄积木扔到了炕梢,积木“咕噜”滚了两下,停在炕席角上。
冬冬没吭声,爬过去把积木捡回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小心翼翼塞进了上衣口袋里。
她想着,姐姐现在气头上,等会儿搭完房子,用这块最大的黄积木给房顶上个顶儿,姐姐肯定高兴。
箱盖儿上的半导体收音机开着,音量调得不大,李谷一甜润的嗓子正唱着《边疆的泉水清又纯》:“边疆的泉水清又纯,边疆的歌儿暖人心……”
歌声飘出院儿,和着远处胡同里卖冰棍的“叮铃”声,还有谁家院子里母鸡下蛋后的“咯咯”叫,透着股日子里的烟火气,暖得人心尖儿发颤。
冬冬跟着调子晃着小脑袋,搭积木的手都跟着打节拍,嘴里还含糊地哼着:“泉~水~清~”
慧琴笑着拍了拍她的背:“小声点儿,别吵着姥姥纳鞋底。”
冬冬吐了吐舌头,赶紧把嘴闭上,只敢用脚轻轻打着拍子。
张义芝听着歌,嘴角也带着点笑,手里的针纳得更顺了。
她想着,等俊英下中班回来,喝碗热粥,吃块贴饼子,肯定舒坦。
俊英在商店上中班也忙也累,回来总说饿,今儿个这粥熬得稠,正合她的胃口。
突然,歌声“咔”地断了,像是被人猛地掐住了嗓子。
张义芝愣了一下,伸手就要去调台,以为是收音机又出了毛病。
这半导体是前年磷肥厂奖给月英的,用了两年,时不时就串台。
可没等她碰到旋钮,一个沉缓的男声从喇叭里传出来,那声音裹着一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庄重,一字一句砸在耳朵里:“各位听众,现在播报重要新闻……”
“啪嗒”一声,张义芝手里的针掉在了炕席上。针尖儿扎在席子缝里,晃了晃。
她猛地直起身子,平日里温和的眼神瞬间僵住了,手指微微发抖。
她一把将正歪头看她的冬冬抱起来,脚步急促地走到收音机旁,小心翼翼把她放在地上,自己则直直地站着,肩膀微微绷紧。
冬冬被抱得猝不及防,小手下意识攥着姥姥的衣襟,怀里还搂着块没搭完的红色三角积木。
张义芝低头看见,伸手就把积木扯过来,轻轻扔回炕上,动作里带着从未有过的严肃。
冬冬吓得缩了缩脖子,小手没处放,攥着衣角,眼睛瞪得圆圆的。好好的歌怎么停了?姥姥怎么突然变严肃了?
慧琴也慌了,她猛地拉着冬雪的手腕站起来,冬雪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积木“哗啦”散了一炕,红的、黄的、绿的,滚得到处都是。
可她没敢捡,被舅妈拉着,乖乖站在张义芝身后,小小的身子因为紧张,微微发颤。
两个孩子不明所以,只觉得屋里的空气突然变冷了,大人们的后背挺得笔直,连呼吸都轻了。
冬雪的小手攥着慧琴的衣角,指节都发白了,眼泪在眼圈儿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她从没见过舅妈这么慌的样子。
“低头,默哀……”张义芝的声音发颤,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她伸出手,轻轻按在冬冬的小脑袋上,把她的头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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