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雀精老太太佝偻的身影在斑驳的树影下显得愈发渺小,但那沙哑嗓音诉说的往事,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一字一句,砸在我和高凯的心头。她望着那七根锈迹斑斑的锁魂铁钉,死寂的眼中终于泛起了一丝剧烈的波澜,那是被漫长岁月尘封的、刻骨铭心的痛楚。
“那是什么时候了?”她喃喃自语,皱纹遍布的脸上竟依稀浮现出一丝遥远的、近乎梦幻的温柔,“太久远了……久到我几乎要忘了阳光暖融融照在羽毛上的感觉。”
“那时,我还不是这般模样。我有一座很大的宅子,青砖黛瓦,院子里有他为我种下的海棠,花开的时候,像一片粉白的云霞。”她的声音渐渐有了温度,仿佛穿越了时光,“我遇到了他,我的丈夫,李郎。”
“我本是他……上上一世,在雪地里救下的一只冻僵的山雀。他掌心很暖,把我揣在怀里,我才活了过来。那一丝救命之恩的因果,牵着我,寻了他两世。直到这一世,我终于攒够了修为,化了形,去报他的恩。”
她的目光迷离,仿佛看到了那个翩翩少年郎。“他家世尚可,温润如玉。我本只想远远看着,护他周全,偿还恩情便走。可情之一字,如何能由己?看他读书,看他蹙眉,看他笑……等我回过神来,这颗心,早已不是报恩那么简单了。我从一只懵懂的山雀,懂得了什么是爱恋。”
“我们成了亲。那三十年,是我漫长生命里,最快活,也最短暂的时光。”她的声音带着甜蜜的颤抖,随即又被巨大的苦涩淹没,“可我是妖啊……后生们,你们知道吗?人和妖,本就殊途。我们在一起,无形中便会汲取他身上的生机。他的身子,一天天弱了下去。”
老太太的呼吸急促起来,干枯的手指紧紧攥着拐杖,指节泛白。“我慌了!我用尽了一切办法!深山老林里寻觅续命的灵草,冒着被天雷劈死的风险去窃取一丝天地精华,甚至……甚至不惜损耗自己的本命元丹,去为他强行续命!”
她的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十年!我拼尽了一切,触犯了无数禁忌,逆天改命,才为他争来了十年的阳寿!那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我的道行,我的积累,几乎在那十年里消耗殆尽。”
她惨笑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可十年之后呢?规则的反噬来了,他衰败得更快了……我知道,是我害了他。是我的自私,我的贪恋,把他拖向了深渊。”泪水,混浊的泪水,终于从她那干涸了不知多少年的眼眶中滑落,在她布满沟壑的脸上冲出道道湿痕。
“我看着他日渐憔悴,心如刀割。我不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啊!”她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我亲自为他张罗,娶了一房人族妻子。我希望……希望她能为他留下子嗣,也希望……能冲淡一些我带来的‘妖气’。”
“时光流逝,他的发妻为他生下了儿子,而我的容貌,却几乎未曾改变。终于有一天,我再也无法隐瞒。我向他坦白了一切,告诉他,我就是他曾经救下的那只山雀。”
说到这里,老太太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混合着恐惧、期待,以及一丝……被理解的奢望。
“他没有害怕,也没有厌恶。”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带着难以置信的温柔,“他只是看着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握着我的手说:‘我早就知道了。从你看我的眼神,从你身上那股总也散不去的草木清气……我都知道。傻雀儿,辛苦你了。’”
“他都知道……他原来一直都知道……”老太太反复念叨着这句话,仿佛这是支撑她在无尽黑暗岁月里,唯一的一点微光。
然而,这温情的一幕,却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好景不长……我再也找不到任何方法为他延续生命了。我能感觉到,他的魂魄正在一点点变得稀薄。”她的声音骤然变得尖锐,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不甘,“那天晚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黑白无常!他们拿着锁链,就站在他的床前!要拘走他的魂!”
“不——!”老太太当时一定发出了这样撕心裂肺的呐喊,此刻她的身体仍在微微颤抖,“我冲了上去,挡在了他的身前!我知道,我为了给他续命,做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掠夺过其他生灵的生机,触怒了地府。我知道,就算他入了轮回,下一世,下下世,我们也终将无缘了……”
绝望之下,她做出了最后一个疯狂的决定。
“我跑去了当地的城隍庙!”她的声音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哀求,“我跪在城隍爷的神像前,磕头磕得额头鲜血淋漓!我不求别的,我只想……只想陪他走完这最后一程,送他过那奈何桥!哪怕看他最后一眼也好!”
“可是……换来的却是城隍爷法相严厉的喝斥!”她的表情扭曲起来,充满了悲愤,“他说我‘人妖结合,本就逆乱阴阳,为大不韪!’说我‘不知悔改,竟敢擅闯阴司重地!’说我们这段情,从一开始就是错误,是罪孽!”
“我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摔出了城隍庙!不仅如此,城隍还派出了阴兵鬼差来抓捕我,要给我‘忤逆天道’的罪行施加严惩!”她的声音充满了无助和仓皇,“我像一只丧家之犬,东躲西藏……”
而最终给予我致命一击,将我彻底推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并非神道,也非鬼差,而是我曾默默守护、视为己出的那个家,那个流淌着我丈夫血脉的人!
“就在我如惊弓之鸟,藏身于破庙残垣之际……”老太太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刺骨,那里面蕴含的恨意,浓烈得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冰锥,刺穿眼前的一切。“一位手持拂尘、仙风道骨,实则道貌岸然的得道高人……找到了我。”她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凌,“他告诉我,是我丈夫的儿子,那个我看着他呱呱坠地、看着他蹒跚学步的孩子,花重金请他来的。目的,只有一个——铲除我这个……‘吸食父精、害死父亲的妖孽’!”
“哈哈哈……妖孽……哈哈哈哈哈……”她猛地仰天,发出一连串凄厉到变形的惨笑,笑声在寂静的林间回荡,惊起飞鸟魂魄无数。“三十年的倾心相伴!三十年的呕心沥血!三十年的剜心饲主!我散尽修为,耗尽本源,逆天改命,换来的……竟只是亲生骨肉口中一句冰冷的‘妖孽’二字!”她的控诉字字泣血,“那个孩子,他把他父亲所有的病痛和死亡,所有的怨恨和不甘,全都……全都归咎到了我的头上!就因为那个路过的道士,一眼看穿了我这肮脏的、不配为人所爱的妖身!他恨我!他恨我夺走了他的父亲!他恨我……毁了他的家!”这份来自至亲的误解与仇恨,比任何神罚鬼责都更让她痛彻心扉,彻底碾碎了她心中最后一点对人世的温情。
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死死钉在空地中央那七根散发着绝望气息的锁魂钉上,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至亲背叛、被天道遗弃的绝望时刻。
“面对那位高高在上的道长,”她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放弃一切的卑微与哀求,“我放弃了所有的尊严和身为大妖的最后一丝骄傲,双膝跪倒在他冰冷的道袍之下。我说:‘道长……我知道您神通广大,法力无边……我这一身修行,我不要了!这千年的道行,我甘愿尽数奉上!我不想得道了,也不想长生了……长生……不过是永恒的煎熬……我只求您……求您开恩,让我去阴司……去阴司陪着他……’”她的声音哽咽,带着卑微到极致的颤抖,“哪怕……哪怕只能化作他过桥时脚下的一粒尘埃!哪怕魂飞魄散,只要能……能再见他一面……让我知道他去往何方……我……我死也瞑目……” 这是她献祭一切的最后祈求。
“可是啊……”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嘶鸣,充满了被彻底拒绝后的滔天怨毒与深入骨髓的绝望!“换来的,却是拂尘一甩,一句冰冷无情、斩断所有希望的宣判:‘冥顽不灵,执迷不悟!人妖殊途,阴阳永隔!此乃天道!尔之痴念,终是虚妄!’”
“那个少年!他刻骨的恨意,他献上的沾着‘父仇’之血的巨额金银,成了那道士发动这绝灭之阵最强大的愿力和祭品!”她的身体因极致的激动和仇恨而剧烈颤抖,枯瘦的手指深深抠进泥土里。“我终于……终于被他们用我丈夫生前一件沾染了他气息的旧衣为饵,诱骗到了这里……这片我最初栖身的、曾给予我安宁的山林。多么讽刺……起点,竟成了终点。”
她指着脚下这片被诅咒的土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深处挤出来的寒冰:“就在这里!就在这棵树下!那道士,以我丈夫的旧衣为引,脚踏罡步,口念咒言,引动地脉阴煞之力,布下了这绝天绝地的‘七星锁魂绝户阵’!”她的声音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七根以天外陨铁、混合了九幽寒泉淬炼的‘噬魂钉’,按照北斗死位,一根!一根!生生钉入地脉!每一根落下,都如同钉在我的神魂之上!断绝我与天地间任何一丝生机的联系!再用那千年糯米混合了黑狗血、朱砂画成的‘困灵线’,一圈圈,如同毒蛇般缠绕禁锢我的神魂!让我永世不得超生!不得离开这方寸之地!永生永世,受这阴寒蚀骨、孤寂噬魂之苦!看着我所爱之人的儿子,带着那滔天的、被蒙蔽的仇恨,亲手……亲手将我推进了这永恒的、冰冷刺骨的、暗无天日的囚笼!!” 最后的话语,已化为凄厉的诅咒,在林中回荡。
话音落下,空地上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呜咽的风,如同无数冤魂的低泣,拂过那七根冰冷铁钉和地上早已黯淡却依旧散发着禁锢之力的白色米线,发出细微、单调、如同永恒哀鸣般的“沙沙……沙沙……”声。这声音,是这绝望囚笼唯一的背景音,也是她无尽悲歌永恒的伴奏。
我和高凯僵立在原地,如同两尊石化的雕像。胸腔里仿佛被塞满了浸透冰水的巨石,沉重、冰冷、窒息,压得人无法呼吸,更无法言语。
这段始于雪地微温、陷于海棠花雨、终结于至亲背叛与天道无情的爱情悲歌,其间的甜蜜如同裹着糖衣的毒药,牺牲是剜心剔骨的自我献祭,挣扎是撼动天地的徒劳,绝望是深入骨髓的永恒冰寒。它像一幅用血泪、怨恨和心碎绘成的巨大画卷,浓墨重彩,却又悲凉彻骨,在我们面前缓缓展开,将我们彻底淹没。
山雀精老太太佝偻的身影在风中微微晃动,她不再说话,只是痴痴地望着那七根铁钉,仿佛能透过它们,看到那个早已逝去多年的、温润如玉的书生。
那无声的凝视,比任何哭诉都更加令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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