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星子稀疏。
德胜门一带，相较于内城的繁华，显得空旷而肃穆。高耸的城门楼在夜色中显出庞大的剪影，城墙脚下，是连绵的营房和一片相对集中的院落，这里便是京营中下级军官及其家眷聚居的“武定坊”。
坊内规矩森严，入夜后少有闲人走动，只有巡逻兵卒整齐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马匹喷鼻声，打破夜的寂静。
梁铮和秦泰并未骑马，而是身着深色便装，如同两道幽灵，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武定坊。秦泰凭借锦衣卫的职权和对京营编制的了解，早已摸清了李默千户的具体住址——一处位于坊内东北角、相对独立的青砖小院。院门紧闭，门上挂着锁，但锁孔有新鲜划痕，显示近期有人开过。
秦泰从袖中掏出一套精巧的工具，不过片刻，锁扣便应声而开。两人对视一眼，闪身入院，随即轻轻掩上院门。
小院不大，只有一正两厢三间房，院内收拾得还算整洁，但透着一股久无人气的冷清。正房是起居之所，桌椅家具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女子的茉莉香粉气息，与这军人居所的刚硬氛围格格不入。
“看来这位李千户，并非独居。”梁铮低声道，目光扫过桌上一只未曾收起的、明显是女子用的茶盏。
秦泰点了点头，眼神锐利如鹰隼，开始分头搜查。梁铮负责检查书案和箱柜，秦泰则专注于卧室和可能存在的暗格。
书案上除了一些兵书和寻常公文，并无特别之处。抽屉里也是些笔墨纸砚。梁铮并不气馁，他仔细敲击着书案的每一个角落，检查是否有夹层。终于，在案面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榫卯接缝处，他感觉到一丝松动。用匕首小心撬开，里面竟藏着一小叠信笺。
信笺上的字迹娟秀，显然是女子手笔。内容多是倾诉相思之情，提及“湖边柳下之约”、“腹中孩儿”等语，落款只有一个“萍”字。正是朱兰萍写给李默的情书！这些信件证实了林晚秋所言非虚，也揭示了朱兰萍怀孕的事实。
与此同时，秦泰在卧室的衣柜里有了重大发现。衣柜里挂着几件男子的常服和军服，但在最内侧，挂着一件折叠整齐的墨绿色罗裙！秦泰将罗裙取出，在烛光下仔细查看。裙子的款式、料子，与朱兰萍身份相符。更关键的是，在罗裙的领口内侧，有一处不显眼的勾丝破损，残留的丝线颜色和质地，与朱兰萍尸体指尖卡着的那半缕丝线，几乎一模一样！
“梁兄，你看这个。”秦泰将罗裙递过去。
梁铮接过，对比了一下随身带来的、用油纸包好的那半缕丝线，目光凝重：“没错，就是这件裙子。看来，朱兰萍生前最后穿着的，或者至少接触过的，就是这件墨绿色罗裙。它怎么会在这里？是李默带回来的？还是朱兰萍曾在此留宿？”
继续搜查，在卧室的枕头底下，秦泰摸到了一块触手温润的白玉佩。玉佩雕着简单的云纹，背面刻着一个清晰的“萍”字。这定情信物出现在李默枕下，进一步坐实了两人关系。
然而，最重要的发现，来自秦泰对床铺的检查。他掀开铺盖，敲击床板，发现其中一块木板声音空闷。用力撬开，下面是一个浅浅的暗格。暗格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本页面泛黄、边角磨损的账本。
两人就着微弱的烛光，翻开账本。开初几页记录的似乎是李默经手的一些军需采买琐事，但翻到中间部分，两人的呼吸几乎同时一窒！
账本上清晰地记录着：
“永乐二十四年冬，腊月初八，挪京营军械修缮款，计银五十万两，转至正阳门‘朱记绸缎庄’分号账户，经手人：周满、李默副官。备注：充抵朱家河北棉布折色。”
“永乐二十五年春，二月二，挪京营粮草预支款，计银三十万两，再转朱记绸缎庄。备注：应急周转。”
后面还有几笔数目稍小的款项，时间一直持续到案发前一个月！总计挪用的军款，竟高达近百万两白银！
“挪用军款！而且还是如此巨款！”秦泰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铁青。身为锦衣卫佥事，他深知此事干系重大，一旦坐实，不仅是李默，其上司张勋指挥使，乃至兵部相关官员，都可能被牵连进去！
梁铮的眉头也紧紧锁住。案件的性质再次升级！从最初的情杀嫌疑，现在已经牵扯出了严重的军纪贪腐！朱兰萍的死，恐怕不仅仅是情感纠纷或家族丑闻那么简单，极可能与这笔巨额的非法资金流动有关！
“张勋知道这件事吗？他是主谋，还是被蒙蔽？”梁铮沉声道，“朱家一个绸缎商，要这么多军款做什么？填补亏空？还是另有图谋？”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是秦泰安排在外围警戒的一名锦衣卫亲随。他悄声禀报：“大人，梁大人，刚得到消息，李默千户自上月底以‘探亲’为由告假后，至今未归，音讯全无。京营中无人知其去向。”
李默失踪了！
是在案发前就已经失踪？
还是案发后畏罪潜逃？
或者……已经遭遇了不测？
这个发现让案情更加扑朔迷离。
秦泰当机立断，对亲随吩咐道：“你立刻将这本账本秘密送回我府中，交予夫人保管。切记，不可让任何人知晓！”账本是关键证据，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亲随领命，将账本小心藏入怀中，迅速离去。
秦泰则和梁铮继续留在李默住处，希望能找到更多关于李默下落、以及其与张勋、朱家关系的线索。然而，除了那件罗裙、玉佩和情书，再无明显发现。李默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深夜，梁铮和秦泰才悄然离开武定坊。夜色深沉，两人心情同样沉重。李默的失踪，巨额军款的挪用，像两座大山压在心头。张勋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至关重要。
回到梁府，已是后半夜。元元还亮着灯等候，见梁铮平安归来，才松了口气。梁铮将今夜所见简要告知，元元也是听得心惊肉跳。
“百万两军款……这简直是胆大包天！”元娘低呼，“朱家要这么多钱做什么？难道他们的生意出了大问题？”
“目前还不清楚。”梁铮揉了揉眉心，“但李默失踪，张勋的态度就至关重要了。明日，我需想办法试探一下张勋。”
……
与此同时，秦泰也回到了府中。赵彦茹虽已怀孕近七个月，腹部隆起明显，但并未安睡，而是在灯下做着针线，等着丈夫归来。见秦泰面色凝重，她放下手中的小衣服，关切地问：“事情不顺利？”
秦泰将账本之事告诉了她，并嘱咐她务必收好此物。赵彦茹聪慧，立刻明白了此物的分量。“你放心，我会藏好。”她顿了顿，拿起桌上一张墨迹未干的画像，这是她根据元娘带回来的、林晚秋描述的“左眉有疤、青袍镶银边”的特征，初步勾勒的李默侧写像。
“你看这个，”赵彦茹指着画像上李默衣袍的袖口和领缘，“我问过府里以前在军中待过的老仆，京营军官的青袍，银边镶嵌的纹路是有定制的，特别是张勋指挥使麾下，似乎用的是一种独特的回形纹。我试着描画了一下，你看是不是这样？”
秦泰仔细看去，点了点头：“没错，是这个纹路。彦茹，你心真细。”
赵彦茹微微一笑，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腹部：“整日在家，也只能琢磨这些了。希望能帮到你们。”她拿起画像，准备再修饰一下细节，不料一旁小几上，两岁的秦亮睡得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小胳膊一挥，碰翻了砚台，些许墨汁溅到了画像的衣角。
“哎呀！”赵彦茹轻呼一声，连忙抢救画像。墨迹在青袍衣角染开一道，无意中却加深了银边纹路的勾勒，使得那独特的回形纹更加清晰醒目。
赵彦茹看着那意外的墨痕，忽然心中一动，对秦泰说：“夫君，你明日见到梁大哥，不妨把这画像给他看看。这衣角的纹路，或许……或许能和什刹海案发现场的什么痕迹对上？比如，凶手留下的脚印边缘？或者其他什么？”她只是凭直觉一说，却不知这将为案件带来意想不到的突破。
秦泰看着妻子在孕期仍不忘尽力相助的专注侧脸，心中暖流涌动，握住她的手：“好。夜深了，你快歇息吧，别累着了。”
窗外，夜凉如水。京城看似平静的夜色下，因什刹海畔的一桩命案，而暗流汹涌。一笔巨额军款的去向，一位失踪的千户，一位态度暧昧的指挥使，和一个试图掩盖真相的富商家族，共同织就了一张巨大的迷网。梁铮和秦泰，已然置身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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