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篮曲还在脑子里响,不是从耳朵传来的,更像是直接在颅骨里震动。我靠着床沿站着,右眼前那层灰雾已经薄得几乎透明,阿絮的气息断断续续,像风中残烛。它刚才拼尽力气封住了镜面,现在连维持连接都吃力。
可我知道不能停。
南宫若和陆绾绾的事没完。她们的系统互为倒影,一个回溯时间,一个观测死亡,而我是那个能同时看见两者的“判决者”。但判决的前提是——我得知道规则是谁定的。
我抬起左手,怨灵耳坠还贴在皮肤上,微微发烫。刚才那一滴血注入灰雾屏障后,镜面就再没动过。可越是安静,越让我觉得不对劲。那种静,不是死寂,而是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呼吸。
我把指尖抵在耳坠边缘,轻轻一掰。金属外壳裂开一道缝,里面蜷缩着一缕极细的灰丝,那是阿絮最后的本源。我低声说:“再撑一次。”
它没回应,但我感觉到那丝灰线颤了一下。
我咬破舌尖,把血抹在耳坠内侧的凹槽里。怨灵核心嗡地一震,像是被重新点燃。灰雾顺着我的手腕爬上去,贴着脉搏的节奏向镜面蔓延。我没有强行撕开封锁,而是让血混着怨气,一点点渗进之前断裂的记忆缝隙。
镜面开始波动。
不是双生对峙的画面,也不是教室或礼堂。这一次,是一间祠堂。
青砖铺地,四壁挂满褪色的灯笼,每一只都泛着铜绿。正中央摆着长案,上面供着二十四块牌位,字迹模糊。烛火在无风的空间里摇晃,映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纸扎人。
她穿着素白裙衫,裙摆一圈红布条,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名字。她手里提着一盏青铜灯,灯芯燃着幽蓝的火。脚步很轻,落地没有声音,可每走一步,地面就浮现出一道裂痕,像是踩碎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谢灵犀。
我认得这个名字。谢无涯曾无意提起过,说她是谢家守灯人,活在祠堂里,从不说话。可现在,她出现在镜中世界,而且——她的灯笼正对着我。
光洒过来的一瞬,我全身僵住。
灯笼照出的影子不是我的。
那是一个跪在祭坛前的男人,身穿黑袍,背后插着一枚青铜楔子,头颅低垂。紧接着,画面切换,又是一个人,同样的姿势,同样的楔子。一个接一个,二十四个,全是谢家历代家主。他们脸上没有痛苦,也没有挣扎,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
然后,镜头转向祭坛中央。
那里躺着一个人形轮廓,身上盖着红布。布角掀开一角,露出一只手——手指修长,掌心有一道旧疤。是我的手。
我猛地往后退,脚跟撞上床架。现实中的身体一阵发冷,左眼银光剧烈闪烁,像是系统在警告我不要再看下去。可我已经顾不上了。
“阿絮。”我喉咙干涩,“切断影子。”
指令刚落,一股拉扯感从脚底升起。低头一看,我的影子正被灯笼的光线一点点吸进去,像水流汇入深渊。灰雾立刻扑上去,在影根处狠狠咬断。一声闷响,像是绳索崩断,牵引戛然而止。
纸扎人抬起了头。
她没有眼睛,只有两个空洞的窟窿,可我能感觉到她在看我。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捏住裙摆最下方的一条红布,用力一撕。
布条落下,露出内层新的布料。
上面绣着三个字:云星月。
我的心跳停了一拍。
她把那条布条卷起来,塞进灯笼底部的暗格。接着,灯光变了。不再是幽蓝,而是泛出暗金,照出一行浮在空中的古篆:
**逆命者非外来,乃谢氏血脉之叛。**
我盯着那句话,脑子一片空白。
不是外人?是谢家自己人?可我不是谢家人……我母亲姓云,父亲早亡,户籍档案清清楚楚。除非——
除非我的出身根本没被登记。
我想起谢无涯胸口那枚楔子,和我命途绑定。每次他用禁术,楔子就刺得更深。如果他是谢家少主,那这个“绑定”,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安排好的?
纸扎人开始后退,灯笼的光渐渐收拢,像是要带着秘密一起消失。我不敢让她走。一旦这层因果闭合,下次再想打开,可能就是另一个轮回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剑鸣。
短促、尖锐,像是金属撕裂空气。下一秒,一道黑影破窗而入,直冲镜面。是谢无涯的玄铁剑——它自己飞来了。
剑尖贯穿纸扎人的胸膛,却没有将她摧毁。反而,剑身上的铭文突然亮起,那些刻着的殉道者名字开始倒流,文字像活过来一样,从剑刃游向剑柄,最终化作四道锁链,缠住纸人的四肢。
咔、咔、咔、咔。
锁链绷紧,硬生生把她从镜中拖了出来。
她的身体撞在现实的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响声,像打翻的木箱。灯笼滚到一边,火光未灭。她躺在那儿,不动了,仿佛只是个被扯坏的玩具。
我还没反应过来,阿絮突然暴起。那缕几乎耗尽的灰雾猛地扑向锁链,张口咬住其中一段,开始吞噬。
它的形态在变。
原本稀薄如烟的雾体变得凝实,表面浮现出细密的符文,像是某种古老的封印阵图。一段段记忆碎片从锁链中溢出,被它吸收:血脉契约的仪式流程、逆命者筛选的七道关卡、还有——谢家每代家主成年之夜,都要亲手将楔子钉入继承者心脏的画面。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叛”。
所谓的逆命者,不是外界闯入的变数,而是谢家内部每隔百年就会出现的一个“错误”。这个人天生能打破系统规则,但代价是必须被献祭,用来维持整个体系的运转。而我的存在,不是意外,是他们计划中注定要失控的那个“破局之人”。
阿絮停止吞噬,灰雾退回我身边,轻微震颤,像是在消化这些信息。它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某种情绪,很低,却清晰:
“他们想让你自愿走进祭坛。”
我没答话。目光落在纸扎人身上。
她仰面躺着,胸口那个被剑穿过的洞口慢慢合拢。忽然,她抬起手,指向我。动作僵硬,像关节生锈的木偶。
我走近一步。
她另一只手摸向灯笼,抠开底部暗格,取出一张折叠的黄纸。递给我。
我接过,展开。
上面画着一座地下祭坛的结构图,中央有个凹槽,形状和青铜楔子完全吻合。旁边标注着一句话:
**初七夜,解剖室下,门启三更。**
日期是今晚。
我抬头看向窗外。天还是黑的,但能感觉到,黎明正在逼近。血月还没升起来,可空气里已经有种沉闷的压迫感,像是大地深处有什么东西醒了,正缓缓抬头。
阿絮忽然抖了一下。
我转头,发现它的灰雾边缘开始泛红,像是染了血。紧接着,一段不属于它的记忆浮现出来——谢无涯站在解剖室里,手里捧着一只标本瓶,里面漂浮着一团漆黑的生物。他用朱砂笔蘸取它的体液,在瓶身上写下一个符号:**归源锁**。
那是禁术的名字。
也是锁住纸扎人的咒文来源。
难怪剑会自动飞来。它不只是武器,更是谢家系统的寄存器。当秘辛即将泄露,它本能地启动了回收程序。
而现在,阿絮吞了锁链上的记忆,等于触碰了禁忌。
我听见地底传来第一声呜咽。
很轻,像是风吹过裂缝,又像是无数人在同时低语。保健室的地板微微震动,墙皮簌簌掉落。镜面彻底碎了,残片悬浮在空中,每一块都映出不同的画面:谢无涯握剑跪地,南宫若撕下面罩,陆绾绾喝下银粉,还有我,站在祭坛中央,手里拿着那枚青铜楔子,准备刺进自己的胸口。
阿絮的灰雾缠上我的手臂,越来越紧。
我知道它在提醒我:时间不多了。
我把黄纸折好塞进衣领,伸手捡起那盏青铜灯笼。灯芯还在烧,蓝火跳动,映出我半张脸——左眼全银,右眼蒙着脓膜,几乎看不见东西。
我扶着墙站起来,往门口走。
一步,两步。
走到门槛时,我停下。
回头看了眼地上的纸扎人。
她不知何时坐了起来,正一点一点地,把裙摆上的名字重新缝回去。针线是黑色的,穿过布料的声音,像心跳。
然后,她抬起头,空洞的眼窝对准我。
嘴唇微动,吐出两个字:
“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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