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井的轱辘早已锈成暗红色，铁链垂在井壁上，风一吹就发出“哐当哐当”的哀鸣，像谁在底下哭。赵叔举着油灯站在井边，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沉声道：“小林，真要下去？张大爷临终前说过，这井里的阴气能蚀骨头，当年你爹就是……”
“赵叔，”林野打断他，指尖捏紧了麻绳，“我爹当年没说的后半句，我来补。”他将油灯挂在脖子上，油绳“滋滋”舔着灯芯，把影子投在井壁上，忽明忽暗，“您在上面拽着绳，要是我半个时辰没动静，就把绳收上来——别管我。”
赵叔猛吸一口烟，烟圈在晨光里散成雾：“说的什么浑话！你当这是逛集市？我喊上二柱子他们，就在井口守着，你爹当年的伙计，还能让你栽在同一口井里？”他往旁边挪了挪，给二柱子使了个眼色，“把那捆粗麻绳解开，多缠几道在老槐树上，我赵老汉的胳膊劲儿，还能让绳断了？”
二柱子憨厚地应着，粗粝的手掌撸着麻绳，绳结打得比拳头还大：“林哥放心，这绳是去年新打的，别说拽你一个，就是拉头老黄牛都稳当！”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使劲拽了拽绳头，“你看，纹丝不动！”
苏晓蹲在井边，往井底扔了块石子，听着那“咚”的回声，眼圈有点红：“林野哥，我把信号弹揣你兜里了，要是看着不对劲就拉引线，红的是遇险，绿的是没事——我和丫蛋就在井东边的土坡上盯着，保准比鹰还灵。”她把个铁皮小盒塞进林野兜里，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茧子，突然想起小时候，这双手还抢过她的麦芽糖。
丫蛋抱着个布包凑过来，包里的铜锣“当当”响：“林野哥，这是我爷传的铜锣，要是信号弹没劲儿了，你就敲锣，三里地外都能听见！”她掀开布包，露出面铜锈斑驳的锣，“我爷说当年救你爹，靠的就是这锣声呢。”
林野摸着冰凉的锣面，突然笑了：“行，都备着。”他抓住铁链往下探身，铁锈渣子蹭得手心火辣辣地疼，像父亲当年教他打铁时说的：“疼才记得住，记着疼，才知道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
“等等！”王婶挎着篮子从巷口跑过来，蓝布帕子裹着的东西在怀里颠得厉害，“把这个带上！”她往林野兜里塞了块热乎的麦饼，油香混着芝麻味钻鼻腔，“你爹当年最爱吃我烙的麦饼，说垫肚子抗饿，井下阴寒，别让胃空着。”
林野的指尖触到麦饼的温度，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枯瘦的手也是这样攥着块麦饼，没来得及说的话，都混着饼渣咽进了肚子。他把麦饼往怀里按了按，弯腰钻进井口：“走了！”
铁链在掌心磨出细碎的血珠，混着铁锈味钻进鼻腔。井壁上的刻字越来越密，有父亲歪歪扭扭的“野”字，有张大爷刻的“平安”，还有些模糊的小脚印，像极了丫蛋小时候的尺码。
“林野哥！慢着点！”苏晓在上面喊，声音被井壁削得又细又长，“左边井壁有块松动的石头，我爹当年在那儿磕掉过牙！”
二柱子跟着喊：“靠右点！右边的石窝深，好落脚！”
赵叔的烟袋锅在井沿磕得邦邦响：“别逞能！抓不住铁链就喊一声，咱不跟井较劲！”
林野没回头，只是把麻绳又往掌心绕了两圈。井壁的潮气浸得骨头疼，但耳边的声音像团暖烘烘的棉絮，裹着他往下沉——原来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都藏在这些絮絮叨叨里，比阳光还暖。
爬了约莫十几米，头顶的微光彻底消失，只有油灯的残火在眼前跳动。井底传来“嗡”的一声低鸣，像有无数根弦在同时震颤。他咬紧牙关，腾出一只手摸向腰间的星核碎片，指腹刚碰到碎片的棱角，井壁突然剧烈晃动起来，碎石“簌簌”往下掉，砸在他的安全帽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抓稳！”上面传来赵叔的吼声，麻绳猛地绷紧，几乎要从他腋下滑脱。
林野弓起脊背，将星核碎片狠狠按在井壁的刻字上——那是父亲留的记号，说“遇险就按这儿”。碎片与刻字碰撞的瞬间，井壁突然裂开一道窄缝，绿光从缝里涌出来，映出玻璃舱的轮廓。舱里漂浮的人影纷纷转向他，石磊的黑夹克在绿光里格外扎眼，他正拼命用肩膀撞着舱壁，动作和当年抢麦饼时一模一样。
林野的心脏猛地一缩，突然手脚并用地加快攀爬，铁链被他拽得“哐当”作响。快到井底时，他突然松开铁链，借着下落的惯性蜷起身子，像颗炮弹似的砸向舱门。膝盖撞在舱体上发出闷响，他疼得闷哼一声，却顾不上揉，反手将钥匙插进锁孔，手腕用力一转——
“咔哒！”
锁芯弹开的瞬间，玻璃舱突然亮起红光，一个巨大的影子从舱底升起，像团流动的墨。林野就地一滚躲开影子的撞击，顺势抄起身边的撬棍，猛地插进舱门与舱体的缝隙，双臂青筋暴起，硬生生将舱门撬开一道缝。
“里面的，跟我走！”他嘶吼着，声音在井底撞出回音，震得耳膜发疼。舱里的人影闻声而动，纷纷朝着裂缝涌来，石磊的影子第一个挤出来，虚幻的手掌拍在林野肩上，带着熟悉的力道——和当年抢麦饼时拍他的那下，分毫不差。
林野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就热了。他拽住石磊的虚影，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拉老铁匠，油灯的火苗在他头顶跳得欢快，将他们的影子投在井壁上，像一幅摇摇晃晃的群像图。
“走！”他大吼一声，拽着人影们往麻绳那边退，另一只手死死攥着撬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上升的过程比下降时更费力，每拽一下麻绳，手臂都像要脱节，但他看着身边越来越多的虚影，脚步反而稳了几分。
井上，苏晓看见麻绳突然绷紧，紧接着，一串金色的光点顺着麻绳往上爬，像一群萤火虫。当林野的脑袋探出井口时，她突然发现，他的手心在流血，顺着麻绳滴下来，在晨光里像一串串小红灯笼。
“上来了！”赵叔和几个年轻人赶紧拽住麻绳，将他连人带影地拉了上来。林野瘫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却还不忘拍了拍身边的虚影，声音哑得像破锣：“都……都出来了？”
石磊的虚影在他面前转了个圈，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力道不轻不重，正是当年的味道。林野咧开嘴笑，手背抹了把脸，混着血和汗，在下巴上画出一道滑稽的红痕。
天边的光终于漫过井沿，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些虚影在晨光里渐渐变得清晰，老铁匠的锤子还扛在肩上，面包师的围裙沾着面粉，每个人都带着当年的模样，朝着太阳的方向走去。林野躺在地上，望着他们的背影，突然觉得掌心的伤口也不那么疼了——原来所谓勇敢，就是攥着流血的手，也要把该带回来的人，一个个拉进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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