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晃就到了夏末。
经过半个多月起早贪黑的除草、放水、追肥， 晚稻秧苗总算挺过了最孱弱的时期， 在温吞的田水里舒展开深绿色的叶片， 连成了片， 长势喜人。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 农活相对轻松了些， 主要就是看着水情， 适时放水补水， 再将养殖场里沤好的粪肥， 一担担地匀到田里。
若是往年， 这就算是难得的“农闲”了， 男人们能抽空修补修补农具， 女人们也多些时间料理家务、做点针线。
但今年的张家湾生产队， 却丝毫感受不到这份“闲”。
空气依然闷热， 知了在枝头声嘶力竭地鸣叫， 毒辣的日头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 村子后山那片新开辟的养殖场区域， 更是热浪蒸腾。
猪圈那边， 几口用来煮猪食的特大号铁锅终日不熄火， 熊熊的灶火舔着锅底， 翻滚的猪食散发出混杂着薯类、米糠和野菜的复杂气味， 与猪圈本身的味道交织在一起， 弥漫在空气中。
负责砍柴的劳力们， 每天天不亮就得钻进密不透风的山林， 挥汗如雨地砍伐灌木和枯枝， 再将沉重的柴火一捆捆背下山。
即使是在树荫下， 汗水也像小溪一样流淌， 衣服从未干透过。 山林里蚊虫肆虐， 荆棘丛生， 每个人的手臂和小腿上都被划满了血道子。
这天傍晚，张九烨正和孙书记在队部核算最近的工分，养猪组的组长王景生愁眉苦脸地找了进来，裤腿上还沾着泥点和猪食的残渣。
“书记，九烨厂长，”王景生搓着粗糙的大手，声音带着疲惫，“咱库存的猪食，地瓜、土豆、萝卜那些，满打满算，只够二十来天的了。糠也不多了。眼看这百十头猪一天天见长，胃口越来越大，这…这可咋整啊？”
孙书记一听，刚端起的茶缸又放下了，眉头锁成了疙瘩：“这么快？不是刚补充过一批吗？”
张九烨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他深知这规模化养殖的“胃口”有多大， 但现实的消耗速度还是超出了他的预估。 “一百张嘴啊，”
他暗叹， “这哪里是养猪，分明是养着一群吞食的山兽。” 他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 一头猪一天哪怕最低标准， 也要吃掉半斤米（或等价粮食）， 五斤红薯或土豆， 三斤米糠， 再加上十来斤红薯藤或其他青饲料。 一百头猪， 一天下来就是五十斤粮， 五百斤薯类， 三百斤糠， 上千斤青料！ 加起来足足一千五六百斤的东西！ 这简直是个无底洞！ 光靠生产队原有那点耕地和副产物， 根本填不饱。 而
且煮食消耗的柴火更是惊人， 一天就得烧掉寻常人家一个月的量。
“看来， 光节流不行， 必须得开源了。” 他抬起头， 看向孙书记。
“书记，”张九烨开口，语气沉重，“景生叔说的没错，这猪食消耗太快了。光是砍柴煮食，就占用了好几个壮劳力，天天累得够呛。可猪不能饿着，一饿就容易掉膘，甚至生病。咱们得想办法，扩大饲料来源。”
孙书记掏出烟袋，闷头点燃，狠狠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更加凝重：“开源？地就那么多，稻子不能动，交了公粮剩下的才是人的口粮。还能上哪开源去？”
“开荒！”张九烨斩钉截铁地说，“我看了，咱们队南山坡那边，还有不少坡地、零星边角地荒着，长满了灌木杂草。组织人手，把它们开垦出来，不种别的，就种红薯、土豆、萝卜！这些东西产量高，不挑地，藤蔓叶子还能当青饲料！正好现在晚稻田间管理没那么紧了，能抽出人手！”
“开荒？”孙书记吐出一口烟圈，摇了摇头，“九烨，你说得轻巧。那都是生地，石头多，草根深，开起来费老鼻子劲了！而且现在这天气，人都快累瘫了，再跑去开荒…”
“书记，不开荒不行啊！”王景生也急了，“眼看猪就要断粮了！冬天更长，草料更少，到时候咋办？总不能把辛辛苦苦养大的猪饿死吧？”
张九烨接过话头：“书记，我知道大家累。可这就像是爬山，爬到一半了，不能因为累就退回去。咱们这养殖场搞起来了，就不能半途而废。开荒是累，是苦，但种下去的是希望！有了这些高产作物，不仅猪的饲料能接上，到了冬天，人也能多点吃的垫补。这是长远之计！”
孙书记沉默了很久， 只有烟锅一明一暗。
他走到门口， 望着外面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田野， 以及远处那片需要付出巨大汗水才能征服的荒坡。 晚风吹来， 带着泥土和庄稼的气息， 也带来了猪圈那边隐约的猪叫声和煮食的烟火气。 这烟火气， 是希望， 也是沉甸甸的压力。
最终，他转过身，将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仿佛下定了决心：“好！开荒！明天就开大会动员！能抽出的人手都上！老人妇女负责后勤，送水送饭！壮劳力，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我上山刨地去！咱们就跟老天爷抢饭吃，跟这荒地要饲料！”
消息传开，社员们虽然叫苦不迭，但想到那一百头嗷嗷待哺的猪关系到年底的分红，想到饿死猪的后果，也只能咬牙认了。
于是，在夏末最炎热的时节，张家湾生产队的社员们，在忙完必要的田间管理后，又扛起镐头铁锹，走向了新的战场——南山荒坡。
张九烨看着在荒坡上挥汗如雨、奋力垦荒的社员们， 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敬佩， 有愧疚，也有更强烈的责任感。 “这条路， 果然比想象中更难。” 他攥紧了拳头， “但既然开始了， 就决不能回头。 必须成功， 必须带着大家， 把这苦日子熬出头！” 轰鸣的开荒声， 奏响了这个夏天最艰苦也最充满希望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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