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的秋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匆忙一些。山
野间的枫叶尚未完全红透，几场秋雨过后，天气便骤然转凉。东源镇——这座正在母腹中躁动的新县城，建设的热度却丝毫未减。
脚手架如同森林般拔地而起，夯土机日夜不息地轰鸣，但在这片喧嚣之下，一股无形的寒流，正悄然侵袭着张九烨和他那雄心勃勃的产业蓝图。
指挥部那间临时板房里，烟雾缭绕，气氛凝重。
张九烨面前摊开的，不再是新城建设的规划图，而是几张画满了各种电器结构草图的稿纸，旁边还散落着几份让人头疼的物资短缺报告。
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目光透过窗户，落在远处正在铺设管网的工地上，心里却像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巨石。
“九烨书记，情况不太乐观。”周文明推了推眼镜，脸上带着熬夜留下的青黑，他手里拿着一份清单，声音有些干涩，“我们按照您的要求，组织技术小组攻关电风扇、甚至尝试设计简单的窗式空调。可……卡脖子的地方太多了！”
他一项项数着：“首先是模具！风扇的叶片、外壳，空调的面板，都需要高精度的金属模具来注塑或压铸。可咱们县，不，咱们地区，都找不到能加工这种精度模具的厂子！我们自己搞，缺乏专业的模具钢和数控机床——这东西现在全国都稀缺，有外汇指标也难买到。”
“其次是原材料，”另一个负责协调物资的干部接口道，“钢筋水泥用于基建尚且紧张，而电器需要的铜更是战略物资，管控严格，我们用量小，很难从省里的冶炼厂拿到稳定配额。还有，空调需要的压缩机、二极管、遥控控制器这些核心部件，国内能生产的厂家屈指可数，要么质量不稳定，要么根本不对外销售！至于您提到的电脑主板……”他苦笑了一下，“那更是连门路都摸不着。”
张九烨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来自未来，深知家电、电子产业的巨大潜力和技术门槛，但真正身处这个时代，才切肤感受到那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窘迫。他的规划，就像一艘设计先进的大船，却困在了缺乏关键零部件的浅滩上。
“塑料粒子的问题呢？”他抬起头，问。
“这个倒是有眉目了，”负责化轻的同志赶紧汇报，“江州市的石化厂已经投产，有副产品的塑料粒子产出，我们通过关系联系上了，虽然量不大，价格也高，但至少能解决一部分外壳材料的来源。”
正在这时，板房的门被推开了，县建委的李副主任背着手，慢悠悠地踱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早就料到”的讥诮神色。
“哟，张总指挥还在为你的‘未来产业’发愁呢？”李副主任阴阳怪气地开口，目光扫过桌上那些“不务正业”的电器草图，“我早就说过，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咱们现在集中精力把新城的基础设施搞好，把老百姓的房子盖起来，才是正理！你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什么空调、电脑，那是咱们一个小县城能玩得转的吗？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白白浪费人力物力！”
周文明气得脸通红，想要反驳，被张九烨用眼神制止了。
张九烨看着李副主任，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李副主任，基础建设是骨架，产业是血肉。没有自己的产业，新城建得再漂亮，也只是一个空壳，留不住人，更产生不了持续发展的动力。困难是有的，但办法总比困难多。模具不行，我们就想办法造，或者出去学！材料短缺，我们就去找，去替代！核心技术没有，我们就先从外围的、简单的开始积累！如果都像您这样，遇到困难就退缩，那国家还谈什么‘四个现代化’？”
“你！”李副主任被噎得脸色发青，指着张九烨，“好，好！张九烨，你有魄力！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解决这模具问题！怎么变出压缩机来！”说完，他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李副主任的话像一根刺，扎在每个人心上。会议室里一片沉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张九烨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光靠口号和决心不行，必须找到切实的突破口。“文明，”他转向周文明，“模具是工业之母，必须解决！你立刻带几个人，成立一个模具攻关小组！一方面，想办法搜集国内外关于模具制造的技术资料，哪怕是最基础的也行；另一方面，去省城、去上海，找那些老牌的机械厂、仪表厂，看看有没有退休的老师傅，花重金，哪怕三顾茅庐，也要请一两位过来当技术指导！我们自己的小钢厂，可以尝试冶炼一些基础的工具钢！”
“铜材和核心部件，我来想办法。”张九烨继续部署，“我亲自去一趟省城，找老领导，跑计委，看能不能特批一些铜料。压缩机和其他电子元件，看看有没有渠道从国外引进一些样品，或者通过特殊途径购买少量进行仿制研究。塑料粒子，既然江州有，就加大采购力度，先把电风扇的外壳做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张九烨和他的团队如同上紧了发条的陀螺，四处奔波。周文明带着模具小组，几乎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皮子，终于从上海一家老厂，请来了一位姓顾的退休八级钳工，老师傅带着几个手巧的知青和本地青年，就在简陋的工棚里，用手摇铣床、锉刀和卡尺，开始一点点地“抠”第一套风扇叶片的模具。
张九烨在省城也是多方斡旋，凭借东源镇（未来县城）的名头和实实在在的税收贡献，总算从省计委挤出了一小部分铜材指标。至于压缩机和二极管，他通过王晓红父亲在省报的关系，联系上了一家南方的进出口公司，愿意帮忙尝试从香港引进少量样品，但价格高昂，周期漫长。
然而，就在模具攻关初见雏形，第一套粗糙的叶片模具即将完成最后打磨的关键时刻，一场意外发生了。工棚里那台老旧的手摇铣床，因为连续高负荷运转，核心传动部件突然崩裂，整个机器瞬间卡死，正在加工的模具半成品也因为应力集中，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纹！
看着那几乎功亏一篑的模具，和瘫倒在地的旧机床，顾老师傅捶胸顿足，周文明和几个年轻组员更是面如死灰，几乎要哭出来。消息传到张九烨那里，他心头也是一沉。这可是凝聚了大家数月心血的结晶！
就在众人陷入绝望之际，张九烨独自一人走到了堆放废料的角落。夜色中，他抚摸着那冰冷的、带有裂纹的模具钢坯，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斗争。最终，一个大胆的念头占据上风。他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尝试调动那许久未曾主动使用的空间异能。一股微弱而奇异的力量包裹住那带有裂纹的模具，他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试图利用异能那难以言喻的“修复”或“重塑”特性……几分钟后，他感觉精神一阵疲惫，但再看那模具，那道细微的裂纹似乎……弥合了？而且模具内部的光洁度，仿佛也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打磨过，变得异常平滑！
他不敢声张，立刻叫来顾师傅和周文明。两人拿着放大镜，对着模具反复查看，脸上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奇了！真是奇了！”顾师傅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这裂纹……怎么没了？而且这内部，怎么像被精细抛光过一样？这……这简直是鬼斧神工啊！”
周文明也瞪大了眼睛，看着张九烨，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张九烨强压下心中的波澜，故作镇定地摆摆手：“可能是应力自然释放了？不管怎样，模具没问题了就是万幸！机床坏了，我们想办法修，或者买新的！但模具攻关，不能停！”
这个意外的“转机”，极大地鼓舞了士气。虽然老旧机床的损坏带来了新的困难，但核心的模具问题以一种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方式解决了。张九烨趁机拿出自己积攒的部分资金，通过南方的那家进出口公司，紧急订购了两台二手的、精度尚可的通用铣床。
冬雪飘落之时，东源镇的第一台落地电风扇，终于在磕磕绊绊中组装了出来。当插上电源，扇叶平稳地转动起来，送出阵阵凉风时（尽管噪音还有些大），整个攻关小组的人都欢呼雀跃，顾师傅更是老泪纵横。
与此同时，张九烨订购的压缩机样品和几箱二极管也终于到货，虽然数量稀少，价格昂贵，但总算有了研究和仿制的对象。
站在一九八零年的年尾，回首望去，张九烨深感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模具的困境，人才的稀缺，材料的桎梏，像一道道鸿沟横亘在前。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这初步完成的、尚且粗糙的风扇和空调电器产业配套，就像在贫瘠的土壤里，硬生生扎下了一颗充满生命力的种子。虽然弱小，虽然前途依然布满荆棘，但毕竟，已经破土而出。未来的路，还需要更多的汗水、智慧，甚至是一些不能言说的“运气”，去一步步开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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