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纸花的出现，像无声的涟漪，在陵城一中压抑的湖面上轻轻荡开。没有人组织，没有人宣扬，但一种默契悄然形成。今天一朵叠得略显笨拙的纸花出现在楼梯扶手转角，明天两朵素净的白花安静躺在304教室的窗台上。它们像是某种无声的密码，传递着生者对逝者小心翼翼的问询与承认。
那种无所不在的、冰冷的被注视感，似乎真的在逐渐减弱。并非消失，而是从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尖锐窥伺，变得……柔和了些许，更像是一种沉默的、遥远的观望。学生们穿过西楼走廊时，脚步虽然依旧匆忙，但不再那样惊惶失措。老师们上课时，偶尔走神望向窗外的次数也少了些。
但旧教学楼，尤其是三楼西侧，依旧是人迹罕至之地。夕阳西下时，那里总比其他地方更早地被阴影吞噬，空气里的凉意也总是更重几分。
时间缓慢地流淌，期末考试的紧张气氛逐渐冲淡了盘踞校园已久的诡异感。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将以此种方式逐渐沉淀，最终变成又一则模糊校园传说时，变故发生了。
是一个闷热的雷雨夜。闪电撕裂夜空，雷声滚滚，暴雨疯狂地抽打着玻璃窗。这样的天气，教学楼里早已空无一人。
巡楼的保安是老王的儿子小王，临时来替请假的父亲顶班。他拎着强光手电，硬着头皮一层层检查。雨声嘈杂，掩盖了许多细微的声响。当他走到三楼西侧走廊时，手电光柱扫过深处，猛地顿住了。
404教室的门，竟然洞开着！
那扇被绞断锁、又挂上新锁、最终锈蚀断裂的门，此刻正虚掩着，里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风从洞开的门缝里灌入，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小王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记得父亲的千叮万嘱，绝不靠近四楼那间教室。但职责所在，他不得不壮着胆子，慢慢挪过去。手电光颤抖着照向门缝。
就在光柱探入的刹那——
“啪！”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从404教室深处传来。
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紧接着，那盏早已无人使用的、老式的充电台灯，竟然兀自在教室中央一张积满灰尘的课桌上，亮了起来！
惨白的光晕，如同舞台追光，瞬间照亮了以课桌为中心的一小片区域。
光束之下，灰尘飞舞。
而那课桌之下，地面之上，静静地躺着一部手机。
一部老旧的、翻盖式的、屏幕区域布满蛛网般裂痕的手机。它像是刚刚被人从桌肚里不小心碰落，滑了出来，静静地躺在惨白的光晕里，屏幕漆黑。
小王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逃走了，甚至连手电筒都掉在了走廊里。
第二天，雨过天晴。消息无法控制地传开了。更多的人聚集过来，远远地望着那扇依旧洞开的404教室门，议论纷纷，恐惧又好奇，却无人敢上前。
校方领导闻讯赶来，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几个胆大的男老师和保安被组织起来，准备进入清理和“处理”。
就在这时，陈志远的父亲，那位憔悴苍老的男人，又一次出现在了学校。他仿佛一夜之间更加佝偻，但眼神却异常平静。他没有理会任何人的阻拦，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穿过人群，走向那间洞开的教室。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他消失在门内的黑暗中。
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陈父终于走了出来。他的脸上老泪纵横，但那种悲恸中，却奇异地带着一丝了然的平静，甚至是一点点微弱的、难以形容的释然。
他摊开手掌。
掌心躺着那部屏幕碎裂的旧手机。机身上还沾着干涸的、暗褐色的痕迹。
他走到一位校领导面前，声音沙哑却清晰：“这是他……最后拿着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
校领导的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示意手下人接过。
就在那部旧手机被移交的瞬间——
“呼——”
一阵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风，毫无征兆地拂过走廊，吹动了每个人的发梢衣角。那风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仿佛涤荡了沉积已久的沉闷与阴郁。
与此同时，404教室里，那盏兀自亮了一夜的惨白台灯，灯光猛地闪烁了几下，“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仿佛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能量，完成了最后的使命。
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陈父抬起泪眼，望向教室深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仿佛在告别。
然后，他转过身，一步一步，慢慢地、却异常坚定地离开了。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拉出一道长长的、终于不再那么沉重的影子。
校方迅速封锁了404教室，用崭新的、厚重的木板，将门窗从外面彻底钉死，不留一丝缝隙。那部旧手机被小心收走，不知如何处理。
自那之后，旧教学楼真正地恢复了平静。
那种无所不在的窥视感彻底消失了。空气里再也闻不到若有似无的粉笔灰和消毒水味。傍晚时分，西楼的走廊虽然依旧安静，却不再有那种渗入骨髓的阴冷。甚至有胆大的学生社团，开始申请使用三楼的空教室进行活动。
白色纸花不再出现。那段恐怖的、悲伤的过往，仿佛真的随着那阵奇异的风和那盏灯的熄灭，被彻底封存在了钉死的木板之后。
期末考试结束的那天下午，阳光很好。林薇、赵柯和孙莽最后一次走过西楼的走廊。他们停在304教室门口，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看天花板。
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安静。
“结束了？”孙莽小声问，语气里带着不确定。
赵柯推了推眼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知道。也许吧。”
林薇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从书包里拿出最后一朵她偷偷叠好的白色纸花，很小，很精致。她蹲下身，将它轻轻放在了304教室的门槛旁边。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被阳光照亮的、空荡的走廊尽头。
那里，什么也没有。
又或许，曾经有什么，终于得以安息。
她转过身，轻声对两个同伴说：“走吧。”
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在身后安静无比的走廊地板上，渐渐远去。
教学楼沉默地矗立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那被厚重木板钉死的404教室，像一个结痂的伤疤，提醒着人们，这里曾经存在过一个未被点名、也未能应答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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