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将紫禁城重重殿宇的轮廓勾勒得愈发肃穆。承乾宫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那份紧绷的倦意。
明荷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只觉得浑身骨架都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般，酸软无力。整整一日，她都在引教嬷嬷一丝不苟的指导下，反复练习着各种宫廷礼仪——从觐见时的步态、宴饮时箸匙的摆放、到饮茶的姿态，乃至接受赏赐时谢恩的辞令……每一样都繁琐至极。她心思单纯，学得认真，却也因这份认真而倍感心力交瘁。此刻，她只想放空自己，让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片刻。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并未持续多久。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带着哭腔的争执声。
“殿下！殿下您慢些！容奴婢通传一声……”
“放开！我要见我娘！”
帘子“哗啦”一声被猛地撞开，一个小小的、穿着杏黄色寝衣的身影如同炮弹般冲了进来，正是淮安。他头发散乱，小脸上满是纵横交错的泪痕，一双大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写满了惊惶与委屈，哪里还有半分白日里努力维持的太子威仪。
“娘！”他带着浓重的鼻音，这一声呼喊撕心裂肺，径直扑到榻前，一头扎进明荷怀里，两只小手死死攥住她的衣襟，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小小的身子因剧烈的抽泣而颤抖不止。
明荷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坐直了身子，心瞬间被揪紧，连忙将他紧紧搂住，手掌一下下抚摩着他单薄的后背，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淮安？怎么了？告诉娘，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按照宫规，太子应移居东宫，独立起居。但许时瑾怜惜他年纪尚小，又体恤明荷初入宫闱、母子皆需适应，便特旨允许淮安名义上入住东宫，实际仍随贵妃居于承乾宫偏殿，晚膳也常在一处用，以求个周全。可即便如此，白日里严格的课业和无处不在的规矩，显然已让这个五岁的孩子不堪重负。
淮安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哽咽道：“呜……娘……我……我不要在这里了……我要回家……回我们以前的家……”
他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恐惧地说：“这里好可怕……到处都是规矩……背不出书要罚站，写字不好要看太傅的脸色……那些宫女太监，看我的眼神都……都冷冰冰的……我害怕……娘，我们走吧，求求你了……我想舅舅，想门口大树，想吃娘做的糖饼……”
孩子的哭声纯粹而悲伤，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钩的鞭子，抽在明荷的心上。她何尝不觉得这里可怕？何尝不怀念宫外那座小院里的自由与温情？她抱着怀里这具因恐惧而颤抖的小小身躯，感受着他那份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对这座金碧辉煌牢笼的排斥，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涌上心头，眼眶瞬间就红了。她自己的不适、疲惫、惶恐，在此刻与儿子的委屈完全共鸣。
“安儿，不哭了，娘在，娘在这里……”她声音哽咽，除了更紧地拥抱他，用自己微不足道的体温去温暖他，不知还能如何安慰。所有的道理，在儿子最原始的恐惧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她只能像从前在沈家村那样，轻轻哼唱着那首熟悉的童谣，试图安抚他激动的情绪。
过了许久，淮安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变成小声的抽噎，最终在她怀里沉沉睡去，只是那小小的眉头依旧紧紧蹙着，仿佛在梦中也不得安宁。明荷小心翼翼地将他在自己榻上安顿好，盖好锦被，看着他带着泪痕的睡颜，心中一片冰凉。
夜色渐深，许时瑾处理完政务，踏着清冷的月光回到了承乾宫。他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踏入内室，却见明荷并未像往常一样迎上来，而是独自坐在梳妆台前，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单薄落寞。
“怎么了？”他走过去，双手习惯性地按上她纤细的肩膀，敏锐地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他心中微沉，放缓了语气，“可是今日累着了？还是淮安又闹你了？”他依稀听到宫人提及太子傍晚情绪不稳。
明荷透过铜镜，看着他关切中带着探究的眼神，心中挣扎更甚。她知道他朝政繁忙，知道他对自己和淮安寄予厚望，她本不想让他再为这些小事烦心。可儿子那绝望的哭声犹在耳边，她自己日复一日的压抑和不适也几乎到了极限。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仰头看着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却依旧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恳求：“皇上，淮安他……今晚哭得很厉害。他说……想回家。”
许时瑾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朕知道。初入学，规矩严，课业重，不适应是难免的。男孩子，总要经历这些才能成长。太傅严厉，是为他打下坚实基础，须知前几年已是荒废了许多，如今更要抓紧才是。”
他试图用道理说服她，也说服自己那偶尔也会软化的心肠。
明荷听他此言，心中那点为儿子争取减负的念头，像被冷水浇了一下。她看着他，眼中带着从未有过的认真和一丝极淡的、却真实存在的不悦：“他还那么小……天不亮起身，念书到深夜，动辄……皇上，就不能……稍微宽松些吗？哪怕让他多睡半个时辰，或者……少学一篇文章？”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算得上轻柔，但那份不悦，如同平静湖面投入的一颗石子，清晰地传递了出来。这是她入宫以来，第一次主动地、明确地抵触他的决定。她在沈家村时向来脾气极好，温顺包容，几乎从未对许时瑾说过一个“不”字，此刻这细微的坚持，却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许时瑾感到意外，甚至……一丝心慌。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地看着她。明荷迎着他的目光，一种积压已久的情绪涌了上来，她垂下眼睫，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又字字清晰：“其实……我从来都不想当什么贵妃。我只是明荷，只想和自己的夫君，还有孩子，像寻常人家一样，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淮安……也并不想当什么太子的。”
这不是暴怒的指责，而是一种带着倦怠和失望的陈述，是褪去所有宫廷身份后，最本真的渴望。
许时瑾的心被狠狠触动了。他看着她低垂的、带着脆弱坚持的侧脸，看着她因连日劳累而略显苍白的脸色，所有关于江山社稷、祖宗礼法的道理都堵在了喉咙口。他俯下身，不由分说地将她拥入怀中，手臂收得极紧，用一个略带强势的吻，封缄了她未尽的话语。
“别说傻话。”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沙哑而深沉，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淮安是朕的儿子，是朕的嫡长子，所以他生来就是太子！这是他的命，也是他的责任。朕现在对他严格，是不想看到他将来成为一个庸碌无为、甚至被权臣摆布的君主！朕要他将来能真正成材，能稳稳地接过这万里江山！”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是帝王不容置疑的决断。但抱着她的手臂，却又泄露了他内心的那一丝不安。他怕，怕她真的心生去意，怕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团聚再次出现裂痕。
感受到怀中身体的僵硬和沉默，许时瑾的语气软了下来，他捧起她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目光深邃，带着一种近乎诱哄的温柔，低声道：“明荷，你听着。你以前嫁的是严五，现在，朕依旧是你的严五。在这里，你可以不想学规矩就不学，不想见谁就不见，朕都由着你。但是，”他顿了顿，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颊，语气无比郑重，“唯独一件事，你不能拒绝——你不能不做严五的娘子。这辈子，下辈子，你都是。”
这近乎无赖的深情告白，像一阵暖风，吹散了明荷心头些许的冰冷。她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爱意和那深藏其下的恐惧，心中百感交集。愤怒吗？有的。委屈吗？更多。可是，看着他以帝王之尊，却用卑微的身份来挽留她，那份固执的不悦，终究是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叹息。
她知道，有些路，一旦踏上，就无法回头。为了这个时而霸道时而脆弱的男人，为了那个在睡梦中仍不安稳的儿子，也为了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她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她在心里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像是将所有的委屈、不甘和疲惫都随着这口气呼了出去。沉默了良久，她终究是心软了，也认命了。
她轻轻挣开他的怀抱，转过身，重新面对那面映照着宫廷华彩与个人迷茫的铜镜，拿起梳子，一下下，梳理着自己有些凌乱的长发，仿佛也在梳理自己纷乱的思绪。
然后，她轻轻的，却带着一种释然后的平静：“臣妾知道了。明日……臣妾会继续跟着嬷嬷，好好学规矩。”
许时瑾看着她骤然柔和下来的姿态，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欣慰与怜爱。他何其敏锐，瞬间便明了——这份退让，并非怯懦，而是源于对他的爱，对这个家的爱。他再次从身后拥住她，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低低道：“好。朕陪你。”
烛光在帐幔间轻轻跃动，将两人相拥的轮廓温柔地投映在墙上。他们静静依偎，各怀心事，却也在彼此的体温中寻得片刻安宁。
明荷将脸颊轻靠在他胸前，听着那沉稳的心跳，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深爱着身旁的夫君，也深爱着他们的孩子。正是这份爱，让她心甘情愿地改变自己，去适应这深宫的规则与束缚——不是为了荣华，而是为了能更好地守护这个家。
许时瑾将她揽得更紧了些。他何尝不知，对明荷和年幼的太子而言，这条宫廷之路何其艰难。他不能代替他们去走，但他已在心中立誓：要做他们最坚实的依靠，用理解化解他们的不安，以耐心陪伴他们走过每一段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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