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凉的夜露浸湿了许时瑾的肩头，海风彻夜未停，他却如同海边的一块礁石，在那扇紧闭的木门外站了整整一夜。
这一夜，漫长胜过两年。巨大的疑问在他心中翻腾：他们是如何跨越千山万水，来到这遥远的东南一隅的偏僻渔村？这两年多，明荷一个弱女子，带着两个孩子，是如何在举目无亲的他乡活下去的？那个叫景林的汉子，与她究竟是什么关系？看那熟稔的样子，绝非一日两日……
思绪如潮，将他淹没。他想起沈家小院的温暖，想起岳父母慈祥的笑容，心如刀割；可一转念，看到眼前这间虽然破旧却真实存在的石屋，听到屋内隐约传来的、让他魂牵梦萦的声音，一种近乎癫狂的、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涌上心头。泪水无声滑落，嘴角却又不受控制地想要上扬。这种极致的悲喜交织，折磨得他几近麻木。但有一个念头是清晰而坚定的：无论隔了多少艰难困苦，多少怨怼心结，他们总算是在一起了。
他找到了他们，他们还活着，这就够了。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海平面被染上第一抹金红，晨光熹微中，一个清瘦的少年身影沿着村中小路，向着石屋走来。正是去里正家抄写文书、忙了一夜的润生。他脸上带着些许疲惫，但眼神明亮，步伐轻快。
然而，就在他靠近家门，看清那个一动不动站在自家院中的身影时，他的脚步猛地顿住，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咒语般，瞬间僵在了原地。他瞪大了眼睛，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收缩。
姐夫？！
那张曾在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既熟悉又因岁月风霜而略显陌生的脸庞，此刻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面前！没有锦衣华服，只是一身沾染风尘的布衣，却难掩那份刻入骨子里的清贵与威仪。
许时瑾也几乎在同一时间看到了他。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
许时瑾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眼前的润生，长高了许多，已有了少年人的挺拔骨架，但面容依旧稚嫩，只是那双原本纯净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最初的震惊与不敢置信过后，是如同洪水决堤般汹涌而来的委屈，那委屈迅速发酵，化作了沉甸甸的难过，最终，凝结成了一层清晰的、带着痛楚的怨恨。
他心疼，心疼这孩子被迫经历的磨难；他难过，难过自己没能保护好他们；他心酸，心酸于润生眼中那超越年龄的沉重。
“润生……”许时瑾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无法掩饰的激动，他上前一步，“你……你长高了。你们……你们还好吗？这两年，你们是怎么……”
他的话没能说完。
润生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许时瑾，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眼眶迅速泛红，蓄满了泪水。那些压抑了太久的恐惧、无助、悲伤，在见到这个曾经是他最崇拜、最依赖的姐夫的瞬间，再也无法抑制。他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扑过去，只是站在原地，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耸动，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砸在脚下的尘土里。
许时瑾所有的问题都哽在了喉咙里。他看着润生这副模样，心碎成了无数片。他再也忍不住，快步上前，伸出双臂，将这个浑身颤抖、默默流泪的少年，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呜……”被这熟悉的、曾经给予他无限安全感的怀抱拥住，润生终于发出了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他哭了很久，仿佛要将这两年所有的苦难和委屈都哭出来。
直到哭声渐渐变成抽噎，他才用尽力气，抬起泪痕斑驳的脸，看着许时瑾，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泣音： “姐夫……爹……爹和娘……都死了……我们……我们好多次……也……也差点就死了……”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许时瑾。他猛地闭上眼，泪水奔涌而出，抱着润生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 “对不起……润生……对不起……是姐夫没用……是姐夫的错……姐夫回来了……回来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事了……再也不会了……”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承诺，既是说给润生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哭了许久，情绪才稍稍平复。润生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脸，吸着鼻子，看着一夜未眠、憔悴不堪的许时瑾，低声道：“姐夫……进屋吧。”
他拉着许时瑾的手，推开了那扇对于许时瑾而言沉重无比的门。
屋内，明荷正坐在小木桌旁，喂淮安吃着简单的早饭——依旧是稀粥和一点咸菜。听到门响，她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仿佛进来的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继续着手里的动作，神色淡漠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淮安看到许时瑾，倒是还记得这个昨天抱他、哭得很厉害的伯伯，眨了眨大眼睛，没说话，只是好奇地看着。
润生看着姐姐这副样子，到了嘴边的“姐姐，姐夫来了”又咽了回去，局促地站在那里，不敢吭声。气氛一时间尴尬得令人窒息。
许时瑾的心因明荷的漠然而刺痛，但他此刻的注意力更多被屋内的简陋和儿子吸引。他看着那小半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喉咙发紧。他对着紧张不安的润生，温和地示意了一下桌上的饭菜，低声道：“你先吃饭。”
然后，他不再试图去引起明荷的注意，而是缓缓走到桌边，蹲下身，与坐在小凳子上的淮安平视。他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声音放得极轻极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安儿……在吃饭啊？”
淮安看着他，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地“嗯”了一声。
许时瑾的心瞬间被这小小的回应填满了。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蹲在那里，看着儿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粥，偶尔伸出手，极轻地碰碰孩子柔软的发丝，或者帮他擦掉嘴角的饭渍。
明荷自始至终，没有看许时瑾一眼，也没有说一句话。她快速地喂完淮安，然后收拾碗筷，起身去灶台边清洗，将所有的心绪都封闭在那冰冷沉默的外壳之下，将许时瑾彻底当成了空气。
润生食不知味地扒拉着碗里的粥，看着沉默的姐姐，看着小心翼翼陪着外甥的姐夫，只觉得这顿早饭，吃得前所未有的艰难和心酸。许时瑾却似乎并不在意这尴尬的气氛，他的目光贪婪地流连在儿子和这间充满生活痕迹的陋室上，只要能看着他们，待在他们身边，哪怕是被无视，他也感到一种近乎奢侈的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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