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渊市南郊的老宅比顾昭想象中更暗。
苏绾的钥匙在锈迹斑斑的铁锁孔里转了三圈才咔嗒一声，门轴发出经年未用的吱呀响，混着夜露打湿的青藤簌簌落叶。
顾昭跟着她跨进去时，鞋尖踢到块碎砖，脆响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起，撞得廊下铜铃叮当——那声音让他后颈发紧，像有根细针正顺着脊椎往上钻。
\"保险库在地下室。\"苏绾摸出手机打光，光束扫过斑驳的红墙，墙皮剥落处露出半幅褪色的牡丹图，\"父亲失踪前最后一次回来，就是为了取走《守灵录》正本。\"她的声音比平时轻，尾音却带着股刻意的冷静，\"陈叔说铜镜被封在檀木柜里，没被动过。\"
哑僧走在最后，粗麻袈裟扫过满地碎瓷片。
顾昭回头时正看见老和尚弯腰拾起块青花残片，指腹摩挲着釉面，又轻轻放下——这个动作让他想起玉衡轩修复室里，师父常做的\"触灵\"仪式。
地下室的台阶有十七级。
苏绾数到第七级时，顾昭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突然变重。
手机冷白的光映在她后颈那颗淡褐色小痣上，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像滴要坠不坠的泪。
等走到第十四级，他闻到了熟悉的老物件气味：樟木香混着潮霉，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和修复室里师父那口锁着秘本的木箱，味道一模一样。
保险库的门是黄铜嵌铁，苏绾输入密码时，顾昭瞥见她指尖在发抖。\"。\"她低声说，像是说给顾昭听，又像说给空气里某个看不见的人，\"父亲的生日。\"
门开的瞬间，三个人的呼吸同时顿住。
檀木柜就立在密室中央，柜门半开着，露出里面那面铜镜。
不是普通的暗黄，不是常见的青黑，镜面泛着幽蓝的光，像深潭里泡了千年的寒玉。
裂痕从镜心辐射开来，像蛛网，又像某种古老的符咒，每道缝隙里都渗着极淡的红雾，随着顾昭的靠近，那些红雾竟轻轻颤了颤，往他掌心的赤契印记方向飘过来。
\"镜背。\"苏绾的声音发紧，她取出随身的羊皮残卷展开，\"《守灵录》里说，初契镜背刻'初契'二字，是第一代断契者的证物。\"她绕到镜后，手机光打上去的刹那，顾昭看见两道深褐色的刻痕——确实是\"初契\"，笔画间还凝着暗红的锈，像干涸的血。
\"为何会在藏渊市？\"苏绾指尖抵着眉心，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苏家老宅是守灵人分支的据点，但初契镜该在......\"
\"该在灵界封禁之地。\"哑僧突然开口，他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青铜，顾昭这才发现老和尚的指甲盖泛着青灰，正轻轻抚过镜面裂痕，\"此镜是魂匣体系的源头。\"他转向顾昭，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有光，\"它照见的不是容貌，是断契者的宿命。\"
宿命。
顾昭摸出怀里的银匣残片。
这是师父失踪前最后修复的物件，表面刻着和《赤契书》封皮一样的暗纹。
他将残片贴在额前，点化之力顺着血脉涌上来——先是指尖发麻，接着是眼眶发烫，最后整颗心脏都开始灼烧。
镜面突然泛起涟漪，模糊的人影从波纹里浮出来：月白长袍，广袖垂地，腰间悬着半块和顾昭颈间一样的断契玉牌，手里握着截血色玉芯，正低声念诵：\"以魂为契，以骨为印，千年怨灵，封入此身......\"
\"是第一代断契者！\"苏绾抓住顾昭的手腕，她的手凉得惊人，\"他在结契！\"
顾昭听不清自己的回答。
他的意识正被拽进另一个世界：漫天血雾里，那道身影跪在祭坛上，玉芯刺入心口的瞬间，无数黑雾从地底钻出来，缠上他的四肢，啃噬他的皮肉。
顾昭能感觉到那些黑雾的灼痛，像硫酸泼在骨头上，可那身影却在笑，笑声混着咒语，\"第九代......承誓......\"
\"昭！\"
苏绾的喊声像一记重锤。
顾昭踉跄后退，额头的汗顺着下巴砸在地上，发出啪嗒的轻响。
他低头看手——赤契印记不知何时爬到了手腕，暗红的纹路像活物，正顺着血管往小臂上爬，每爬过一处，皮肤就泛起细密的红疹。
\"它在吞噬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可喉咙里却腾起股热意，像要笑出来，\"但我不能停。\"他想起三年前师父失踪那晚，修复室的碎玉片上也有这样的红纹；想起《赤契书》里那些被血浸透的字迹；想起哑僧说\"宿命\"时，老和尚眼里的光。
\"师父当年......也走到了这一步。\"
话音未落，镜面突然爆出刺目的白光。
顾昭本能地抬手遮眼，再睁眼时，铜镜已经碎成二十多块，最大的那片还立在檀木柜上，其余的散落在地，像被无形的手砸碎的。
有什么东西从裂缝里窜过。
是道黑影，比夜色更浓，比风更快，擦过苏绾发梢时，她的耳坠叮铃作响。\"灵奴！\"她后退半步撞在顾昭身上，\"守灵录说，被怨契污染的凶物会化形为灵奴，专噬断契者的魂魄！\"
哑僧已经蹲下，捡起块拇指大的碎片。
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照在碎片上——上面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墨迹未干，泛着暗红：\"终契未至，第九代，承誓。\"
\"这是......\"顾昭伸手去碰，苏绾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发疼。
他这才发现她的指尖在抖，睫毛上凝着细汗，\"别碰。\"她声音发哑，\"这是血书。\"
哑僧将碎片小心收进袈裟口袋，抬头时，顾昭看见老和尚眼角有泪，\"终契......\"他喃喃重复，\"当年第一代断契者立誓时，说的就是这句话。\"
密室里的风突然大了。
苏绾的手机在这时亮起来，是陈叔的消息：\"老宅书房东墙暗格里有残卷，和断契者有关。\"她抬头看向顾昭，眼里的担忧压不住灼热的光，\"去书房看看？\"
顾昭摸了摸心口的《赤契书》，它正随着他的心跳发烫，像在催促。
他点头，转身时瞥见镜碎片上自己的影子——这次不是眼尾上挑的暗红瞳孔，是他自己，可眼底深处，有团极淡的红雾正在翻涌。
哑僧走在最前，袈裟带起的风卷起片碎镜。
顾昭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脆响，像是某种封印裂开的声音。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房梁上，那道黑影正蜷缩成一团，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顾昭的背影，喉间发出幼犬般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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