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前夜,暑气在黄昏里凝滞不动,空气稠得化不开。祖父枯瘦的手指抚过案头那面磨得泛亮的竹制节气盘,停在“夏至”那道深痕上。他口中低低念着:“夏至三庚数头伏,阳极阴生,万物皆盛极而转……”话音未落,窗外莲塘深处,一声饱满的“咚”响破开粘稠的寂静——是熟透的莲蓬终于松开怀抱,一粒浑圆青翠的莲子,挣脱了最后的丝缕牵绊,沉入幽暗水底。那坠落的声响,仿佛叩开了夏至沉重的大门。
夏至日,天地像个蒸腾的鼎炉。祖父在闷热中阖目趺坐,汗水蜿蜒爬过他深陷的颊沟,如同蚯蚓在干裂的田地里艰难穿行。他呼吸浊重,每一次吐纳都费力地牵扯着整个胸腔。我侍立一旁,心焦如焚,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具枯瘦的躯壳在酷暑里煎熬。蝉鸣聒噪,搅得人心烦意乱。我望着窗外莲塘,那些亭亭的莲叶也显出几分无力的萎顿,卷起焦枯的边沿。盛极而衰的阴影,仿佛已悄然爬上祖父的眉梢。
夜半时分,暑热依旧盘踞不散。祖父辗转难眠,口中呓语模糊,破碎的词句如同池塘里被热风揉皱的莲影。我悄然起身,借着窗隙透入的稀薄月光,摸索到塘边汲水。水面蒸腾着温热的气息,俯身舀水时,指尖却蓦地触到一截冰凉滑腻之物——是塘底淤泥里新掘出的一段白藕,断口新鲜,渗出晶亮微凉的汁液。它沉甸甸卧在掌心,洁白的身躯上沾满混沌的泥痕,却自内里透出一股幽深的、沁骨的凉意,仿佛封存了一缕来自水府深处的清魂。
我心头一动,将那截凉藕洗净切片,轻轻敷在祖父滚烫的额头。指尖触到他皮肤灼人的温度,那白藕却像一块小小的寒玉,悄然吮吸着肆虐的热毒。渐渐地,祖父紧蹙的眉头竟一点点松开了,浊重的呼吸也慢慢平复下来,沉入了许久未有的安眠。
翌日清晨,暑气在曦光初露时便显露峥嵘。祖父倚坐窗前,目光投向莲塘深处。昨夜被我掘断藕根之处,水面微微荡漾,竟有数支尖细嫩红的荷箭,倔强地刺破淤泥,笔直地指向被朝霞染红的天际。它们如同大地在酷热里吐出的赤诚信子,宣告着一种隐秘而不可摧折的生机。
祖父收回目光,落在我脸上,声音微弱却清晰:“孩子,你看见那新荷了么?”他顿了顿,指向窗外,“夏至,是阳气的顶峰,也是阴气悄悄萌动的起点。莲藕在至暗的淤泥里深藏,在万物蒸腾的鼎沸时节,却捧出最冰凉的根髓,也催生最鲜烈的荷箭——这,便是天地周转、阴阳相济的玄机。”他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掌心带着劫后余生的微温,“人心亦是如此,莫惧那极致的炎凉轮转,莫困于一时一境的枯荣表象。真正的清凉生力,往往就蕴藏在你以为最不堪的泥泞深处。”
我凝望着祖父沉静下来的面容,又望向窗外那几支迎向烈日、却通体透着无畏生机的荷箭,心中仿佛也有一支荷箭正悄然萌动,刺破了迷障。原来夏至的启示,便是教人懂得:在烈焰灼烧的峰顶,在万物喧腾的沸点,唯有安忍于那最深沉的泥泞,默默蕴藏起一份清凉的愿力,生命才能在轮回的酷烈里,始终葆有破土而出、指向苍穹的锋芒——如同那淤泥深处沉默的莲藕,在至暗处滋养着,在至亮处绽放着,无声诠释着生灭流转间那份亘古不灭的清凉与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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