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敲窗,紫宸殿东阁的灯火却未熄。
铜漏滴答,香篆轻袅。
萧玦披着玄色鹤纹外袍,端坐案前,眉宇间不似寻常帝王那般威压四射,反倒透出几分沉静如渊的冷意。
他指尖轻点一份奏折——《关于民间讲学流动者准入新规(草案)》,落款是新任“公众识见局”主簿:陈九。
“一个从底层文书爬上来的人,倒敢动‘识学’根基。”他低语,声音不高,却像刀刃划过冰面。
案侧站着小荷。
她一身素麻布衣,发髻用竹簪绾起,无珠无翠,却自有一股清冽之气。
她是近日在京城悄然兴起的“流动讲学者”之一,专走市井坊巷,为寒门子弟、乡野妇孺讲解“识理之法”——即苏识当年留下的一套思维模型与行为分析体系,如今已被民间尊称为“识学”。
但她讲的,不是那些庙堂上供奉的经典注疏,而是如何用“角色推演”看透权势者的虚实、用“动机拆解”避开人情陷阱、用“信息差博弈”在夹缝中求存。
她说:“真正的刀,不在鞘中炫耀,而在暗处磨锋。”
这句话,传到了皇帝耳中。
——而她,正是那个磨刀的人。
三日前,陈九第一次见到小荷,是在城南贫民区的一间破庙里。
油灯昏黄,十几个孩子围坐在地,听她讲《情绪面具识别三步法》。
她举的例子不是圣贤书,而是宫中传闻:某贵妃昨夜摔了茶盏,表面震怒,实则欲引君王关注;某大臣奏对时眼睑微颤,看似忠恳,实则心虚藏私。
“你们要学会看人,不是听他说什么,而是看他为什么这么说。”小荷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戳进人心。
陈九站在门口听了整整两个时辰。
他是识见局的新官,职责便是监管“思想传播”,本该当场拘人。
但他没有。
因为他认得这套逻辑。
他曾是边陲小吏,在一次官场倾轧中几近身死。
那时有人匿名递给他一卷残页,教他“预判上司的情绪周期”、“利用同僚性格盲区反制构陷”,他依计而行,绝境翻盘。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识学”残篇。
如今,他成了体制内的人,却发现“识学”正被收编为御用学问,成为新的权威符号。
经院设科、士子背诵、朝廷颁典……可那曾经救他性命的智慧,正在变成另一种枷锁。
而眼前这个女人,没读过官修《识学大义》,却把精髓用在了最需要它的地方。
“你师承何人?”他问。
小荷笑:“我没有师父。我只是个磨刀的。”
此刻,紫宸殿内。
萧玦终于抬眼,看向小荷:“你说‘识学不应上榜’,可它已是国策之基。若人人皆能算尽人心,朝纲何以维系?”
小荷不卑不亢:“陛下,当一把刀被供上神坛,它就不再杀人了。识学本是破局之器,如今却被做成新局。我所忧者,并非百姓太聪明,而是聪明都被驯化。”
她顿了顿,目光清明如镜:
“您知道最早学会‘识人’的是谁吗?是宫中最不起眼的掌事姑姑。她没有靠山,没有权柄,只凭一双眼看穿满宫纸片人,活到最后。可现在,她的名字连碑都没有。”
殿内骤然寂静。
连烛火都仿佛凝滞。
萧玦瞳孔微缩。
他知道她在说谁。
——苏识。
那个曾与他并肩于血雨腥风之中,将整个皇宫视为可攻略关卡的女人。
她教会他“角色行为预测”,助他躲过无数次暗杀与构陷;她教他“情感杠杆运用”,让他在权力博弈中借力打力;她甚至为他设计了一整套“冷峻人设维护方案”,确保他在众皇子中始终处于“被低估”状态。
可她从不要封赏。
临终前,她只留下一句话:“记住,真正的谋略,永远藏在规则之外。”
然后悄然退场,史册无名。
而现在,她的思想正在被制度化、正统化、仪式化……而真正需要它的普通人,却被挡在门外。
“所以你四处讲学,打破准入?”萧玦问。
“是。”小荷点头,“我不立门派,不收弟子,不留讲稿。每讲完一地,我就离开。让思想像水一样流动,而不是像碑一样矗立。”
“你不担心被抓?”
“担心。但我更怕沉默。”她轻声道,“磨刀的人不上榜,是因为刀要一直磨下去。”
数日后,识见局发布新规:允许“非官方讲学者”备案巡讲,条件为“内容不得涉政议君”。
表面看是限制,实则开了口子。
陈九亲自督办此事。
他在档案末尾加了一句批注:“凡能以通俗之言启民智者,纵无出身,亦为国本之枝。”
与此同时,北方边境传来捷报:一支由流民组成的义勇军,凭借“敌将性格弱点推演法”,奇袭敌营成功。
战报附图中,赫然绘有一枚粗糙木牌,上书两字——
识刃。第219章 识刃出鞘(节选)
雪,落在乱葬岗的残碑上,像一场迟来的祭。
小荷蹲在坑前,指尖触到铁盒锈迹斑斑的棱角时,心口猛地一缩。
那不是恐惧——她早已学会用“微表情分析”压制本能情绪波动——而是某种近乎宿命的震颤。
盒子封死多年,却未被虫蛀鼠咬,仿佛有人暗中守着它,等一个对的人来取。
她把它抱进怀里,如同接住一段沉睡的真相。
回到城南破屋,油灯昏黄,她缓缓打开铁盒。
尘灰簌簌而落,露出一本手抄册子,纸页泛黄,字迹清瘦有力,行间密布批注与箭头,像一张张无形的心理剖面图。
扉页四字赫然入目:《识鉴录》。
下方一行小字,墨色如新:
“留给不怕真相的人。”
落款无名,但笔锋转折间的冷静克制,她认得。
那是苏识——那个曾以一介姑姑之身,在满宫“纸片人”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幕后之手。
她的思想如今被供上庙堂,写成典章,可这本手稿里没有一句空谈仁义,全是赤裸裸的生存推演:如何从眼神偏移判断谎言概率,如何利用权力结构缝隙反向操控决策,甚至……如何在不握权柄的情况下,让皇帝替你执行计划。
这才是真正的“识学”。
小荷的手指微微发抖。
她知道,一旦公开,这份手稿足以动摇整个识见局的知识垄断体系;可若焚毁,那些还在泥泞中挣扎的寒门子弟,又该靠什么看破谎言、避开陷阱?
她点燃火折。
火焰跳跃,映着她眼底最后的犹豫。
就在此刻,窗外风起,檐下残雪扑簌坠地。
一道玄袍身影悄然立于屋外枯树之上,黑氅翻飞,面容隐在夜色深处,唯有腰间一柄旧剑,寒光微露。
小荷猛然抬头。
那人并未靠近,也未开口,只是静静望着她手中的火折与手稿,良久,转身离去,步履无声,如同当年那个总在暗处守护全局的九皇子萧玦。
可他知道她在这里。
他一直都知道。
火折终究落下。
焰舌舔上纸页,第一行字在燃烧中扭曲:“人性非善非恶,唯动机可测。”
接着是“角色行为=需求x环境2”
还有“最高明的控制,是让人以为自己在自由选择”……
一页页化为灰烬,随风卷起,像无数只黑色蝴蝶飞向夜空。
小荷闭眼,低声呢喃:“你说要天下明察……可若真相太利,人心承不住呢?我教他们睁眼,也要教他们闭嘴前先想想——到底为什么想说。”
雪仍在下。
而就在百里之外的边陲,一座名为“破铃铺”的修器小店悄然关门。
门楣上贴着半幅对联,墨迹未干:
“修得了铃,躲不过风。”
无人知晓,这曾是影阁旧址,也是当年苏识埋藏情报网络的最后一站。
如今铺面虽歇,地下密道却已悄然打通三州七县,一支支由流民、弃卒、女匠组成的“识刃”队伍正借讲学之名,穿行各地。
他们不求封赏,不留姓名。
只等一声令下。
而在皇宫深处,紫宸殿的案几上,静静躺着一份新编《识学启蒙》教材终审稿。
陈九亲手将小荷讲述的“贵妃摔盏”案例编入第一章,并在编后记写下一句震动朝野的话:
“从前我们找‘像不像苏识’,如今只问‘管不管用’。”
此言一出,民间骤起新谚:“不怕官老爷瞪眼,就怕学堂娃眨眼。”
孩子们开始用“情绪周期表”预测父母责罚,农妇用“信息差博弈”谈拢粮价,连街头斗殴都少了,因为人人都在算:“他动手,是真的怒了,还是想逼我先犯错?”
一场静默的觉醒,正在燎原。
某日清晨,宫门外忽有童声朗朗诵读新规条文,整齐划一,宛如誓师。
与此同时,春意将至,朝廷诏书拟就,只待春社日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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