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京城的雪未化尽,太医院门前却已人头攒动。
百姓跪了一地,双手合十,眼含热泪,只为争看一眼那幅从尘封药柜中“偶然”发现的绢帛——据称是识夫人亲笔所书的治国真言。
黄绸高悬,八个大字赫然其上:“察势者生,顺势者亡”。
笔力遒劲,墨色沉稳,仿佛穿越时空而来的一声惊雷。
“这是天启!”国子监祭酒老泪纵横,“识夫人虽逝,遗志不灭!此八字乃拨乱反正之纲领,当立为新经,传之后世!”
诏令尚未下,民间已自发建起香案祭台。
有人彻夜守候,只为指尖轻触绢面;有孩童背诵八字如诵圣谕;更有疯癫者自称梦见识夫人踏云而来,授其“顺势之道”,当场割腕献血以证虔诚。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小满站在人群之外,眉心紧锁。
她曾是无名馆最年轻的讲者,林十三唯一的女弟子,亲眼见过苏识批阅奏章时用朱笔圈点的细微习惯——向左微倾三分,收尾必带回锋。
“察势”二字,苏识写过不下百次,皆以“寸”部起笔略顿,第二划短促有力。
可眼前这绢帛上的字,“势”字末笔竟如滑蛇出洞,一泻到底,毫无滞涩。
更奇怪的是,宫中重要文书,无论密奏还是手札,皆有暗押——或是一枚极小的梅花印角,或是纸背某处隐现的双钩轮廓线。
而这绢帛通体洁净,连一丝旧痕都无,反倒像是……特意做旧的新物。
“不对。”小满低声自语,“她不会留下这种东西。”
当晚三更,月隐云后。
小满换上黑衣,借着巡夜太医换岗的空隙,潜入太医院库房。
这里堆满陈年药典与废弃方笺,空气里弥漫着陈腐的草药味和霉变的纸张气息。
她凭着记忆摸到东侧偏阁——那是存放失败药方底布的地方,因布质坚韧、不易虫蛀,常被拿来试笔或打样。
果然,在一堆泛黄碎布中,她找到了一块尺寸相符的残片。
上面残留半行字迹,正是“察势者生”的开头,墨色尚新,指腹一抹,竟微微发黏。
心猛地一沉。
她迅速翻检四周,终于在夹层木板间抠出一张折叠极小的密信。
展开一看,署名赫然是当朝大学士李崇安,内容寥寥数字:“借识名稳民心,待风头过再定纲常。”
血冲上头顶。
他们不是信仰她——他们是想把她变成神,好用她的名字,继续撒谎。
脚步声忽然自廊外逼近,皮靴踏雪,节奏整齐,至少三人同行。
小满来不及细想,将绢帛残片塞入墙缝,咬牙撕下密信一角吞入口中。
粗糙的纸屑刮过喉咙,带着浓重墨臭,她强忍呕意蜷身躲进药柜暗格,屏息不动。
外面传来低语:“明日朝会,请立‘识经阁’,此事务必一锤定音。”
“那丫头若再闹事?”
“一个病弱女子,翻得起什么浪?大不了送她去静心观‘养病’。”
门开又合,脚步远去。
小满靠在黑暗里,缓缓闭眼。
肺腑间火辣辣地疼,那半页纸正在胃里发酵,像一团烧红的铁。
次日早朝,金殿肃穆。
大学士李崇安率百官伏地请愿:“识夫人智慧超凡,遗训当列科举,以启万民心智!”群臣齐声附和,声震梁柱。
就在此时,一道纤细身影踉跄出列。
小满脸色惨白如纸,唇无血色,扶着玉阶一步步上前。
她没有奏本,没有证据,只有那一口憋在胸口三天的怒火。
忽然,她弯腰剧烈干呕,一口鲜血喷洒在白玉阶前。
碎片随之吐出——几片沾血的纸屑,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墨字残痕。
“这就是你们的圣物!”她嘶声厉喝,声音沙哑却穿透大殿,“我吞进去的!吃进去都腥臭难耐!那是药布!是假的!你们供奉的根本不是她写的字!”
全场死寂。
百官震惊,帝王动容。就连一向冷漠的皇帝也微微抬眸。
便在这时,殿外传来一声轻响。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身穿粗布袍的男人缓步走入。
他肩披旧斗篷,眉目冷峻,手中捧着一卷边缘焦黑的残册。
是萧玦。
他走到殿中央,将手中残卷摊开,与太医院呈上的“圣绢”并列于案。
两相对照,差异立现。
“识夫人写字,向来讲究骨法。”萧玦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势’字末笔,必先顿挫,再回锋上挑,如剑归鞘。而你们这块绢上的字——”他指尖一点,“一笔滑过,软弱无根,连基本笔意都不懂。”
他抬眼扫视群臣,目光如冰刃刮过每个人的脸。
“她若真留下什么话,会留给你们?”
“不会。”
“你们早就把它烧了。”
大殿寂静如渊。
李崇安面色铁青,还想辩解,却被萧玦一句截断:“她在天上看着?不。”
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又重重砸下——
“她就在你们撕掉标准答案的手上。”
小满靠着玉栏,听着这句话,忽然笑了。笑中带血,却清明如洗。
可那笑意还未散去,一阵剧咳猛然袭来。
鲜红的血顺着嘴角流下,滴在冰冷的石阶上,像一朵朵绽开的梅。
她被人扶下大殿时,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夜深人静,她躺在床榻上,呼吸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刀割肺腑。
烛火摇曳,映出墙上斑驳影子。
恍惚间,师父林十三站在床前,面容模糊,声音却清晰无比:
“你护的是真相,还是另一个神话?”第275章 她没有遗言!
她只有问题!
火把在风中猎猎作响,映得“无名馆”门前青石泛起血色光晕。
小满站在台阶最高处,手中紧握那幅曾被万人跪拜的“圣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她的肺腑仍在灼烧,每一次呼吸都像有碎玻璃在胸腔里刮擦,可嘴角却扬起一丝近乎解脱的笑。
昨夜梦中,师父林十三的话如刀刻心:“你护的是真相,还是另一个神话?”
她终于明白了——他们想把她奉为识夫人的传声筒,就像李崇安等人妄图将苏识封神一般。
一个死去的人最安全,因为她不会再质疑、不会再打破规则。
只要披上她的名字,谎言也能成经,暴政也可称道。
但苏识从不是神。
她是人,是那个在宫闱暗流中以理智为刃、以洞察为盾,亲手撕开命运剧本的女人。
她留下的不该是答案,而是问题。
“她没有遗言!”小满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却如裂帛穿云,“她只有问题!谁要答案,就自己去撞南墙!”
话音落下的刹那,她松手。
火焰腾空而起,吞噬了黄绸上的八个大字。
“察势者生,顺势者亡”在烈焰中扭曲、焦黑、化作飞灰。
人群骚动,有人惊呼,有人怒斥,更有老儒捶胸顿足,痛呼“焚经灭道”。
可也有人沉默地看着,
就在火焰燃至最盛时,一道极轻的叹息自人群中逸出,几乎被风卷走——
“终于……没人替她说话了。”
小满听见了。
她猛地转头,却只见人影幢幢,再也寻不到那声音的主人。
可那一瞬,她仿佛看见了某种重负的卸下,像是苏识一生挣脱枷锁的倒影,在这烟火纷飞的一刻悄然完成交接。
数日后,太医院东阁墙缝被人挖开。
一块边缘残破的旧布被取出,墨迹尚存半行:“察势者……”
然而它并未再度供于高台。
不知何人将其剪成数十片,每片仅载一字,匿名寄往全国各地的“辩庐”“野策坊”——那些曾被权贵讥为“庶民妄议”的民间思辨之所。
小满收到其中一片,上书一个“察”字。
她凝视良久,命人将其贴于讲台正中央。
那一笔一划虽残缺,却透着熟悉的筋骨力道,正是苏识惯用的笔意。
当晚授课,座中一名盲童忽地仰头问道:“姐姐,现在每个人手里都有一个字,是不是就像拼谜?”
小满心头猛然一震。
拼谜?不,这不是谜题,而是一场觉醒的开端。
完整的话语容易被垄断,被解释,被利用。
可当真理碎成片,散入千万人之手,便再无法被任何人独占。
识夫人从未给出标准答案,她只是教会世人如何提问。
“你说得对。”她轻声道,目光落在那残“察”之上,眼底翻涌着清明的火光,“所以,别等别人告诉你该想什么。你要自己,把剩下的字找回来。”
烛火摇曳,照见她苍白面容上的决意。
窗外夜色深沉,乌云低垂,似有风雨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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