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的风卷着黄沙,刮过西北高原干裂的土地。
田垄如老人脸上的皱纹,深深浅浅地刻在大地上,寸草不生。
往年这时候,朝廷的粮车该到了,可今年开春至今,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但奇怪的是,村口的老槐树下,却聚了一群人,蹲在地上,用炭条在石板上画图。
他们不是官差,也不是书生,而是最普通的农夫、寡妇、退伍老兵。
为首的汉子叫李石头,曾是镇上唯一识得几个字的更夫,如今成了“雨水会”的头领。
没人知道这名字是谁起的,也没人记得最初是谁提了第一句“地下引水”。
只知道去年冬天,有人从流民口中得来一本破旧册子,封皮烧焦了大半,只依稀辨得几个字:《未竟之思·卷七:信息与资源再分配》。
那册子辗转传到李石头手里,他翻了整整三个月,夜里点油灯,白天对着山势比划。
“她说……水不会凭空消失,只会被人看不见的方式藏起来。”李石头喃喃自语,手指摩挲着图纸边缘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画着一只极小的简笔蚂蚁,线条歪歪扭扭,像孩子随手涂鸦。
但他记得清清楚楚,三年前他在宫外浆洗房当杂役时,曾见过一个掌事姑姑蹲在井边,用木炭在地上画同样的图案,还笑着说:“我们就像蚂蚁,搬不动山,但能挖穿土。”
那时他不懂,现在他忽然明白了。
于是“雨水会”成立了。
没有官府批文,没有库银支持,甚至连块像样的木板都没有。
但他们有手,有脑子,还有那份不知从哪儿流传出来的思路:把自然当成可分析的系统,把困境拆解成可执行的步骤。
他们在山脚勘察断层,在坡地埋设陶管,在洼地挖出暗池。
女人负责记账和调度,孩子传递消息,老人看守水源点。
分工明确,如同军阵。
有人问李石头:“你咋晓得这些?是不是读过什么天书?”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没啥高深道理,就是觉得……不该年年等救济。”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贡院大门缓缓开启。
今年的科举变了天。
礼部一纸诏令,废除所有经义默写与策论模板,取而代之的是“问题生成赛”——考生不得引用圣贤之言,必须自行提出一个尚未解决的社会难题,并提交可行性方案。
评分标准唯二:真实性和创造性。
考场内,一名青年伏案疾书,额角沁汗。
他的答卷标题刺眼而荒诞:《如何让聋人听懂圣旨》。
内容详尽到令人震惊:设计一套手语编码体系,结合鼓声节奏传递信息;建议在各州县设立“通谕坊”,培训专职传译;甚至推演了成本与推行阻力。
考官们看得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将它呈上了御前。
当主考大人问他是否受过“识学”熏陶时,青年一脸茫然:“识学?那是什么?我娘是聋的,小时候每次官差宣旨,她都跪着点头,其实根本不知道说啥。我就想解决这件事。”
话音落下,满堂寂静。
而在南方某小镇,溪畔沙地上,一群七八岁的孩童正玩得起劲。
“我现在是知府!”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站起身,大声宣布,“即日起,全镇每人每月多缴三文税,用于修桥!”
话音未落,一个小女孩立刻站起来:“不对!上个月你说要修学堂,钱还没见影呢,怎么又要收?”
“那你有办法吗?”男孩叉腰反问。
女孩蹲下身,捡起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画起图表:“我们可以先问大家愿不愿意捐工,再查查去年修桥的实际花销……要是有人贪了,就得罚!”
旁边另一个孩子插嘴:“还可以贴告示,让人匿名举报!”
争论声此起彼伏,规则不断被修改、补充。
这场“新政游戏”没有赢家,只有一次次推翻重来。
观察、质疑、假设、验证——环环相扣,竟与当年深宫之中,那个掌事姑姑推演帝王心术的逻辑如出一辙。
萧玦就蹲在不远处的一块青石上,斗笠遮住了半张脸。
他静静看了许久,直到孩子们散去吃午饭,才缓缓起身。
风吹动他的衣角,他嘴角微扬,低声自语:“原来方法比名字走得更远。”
他没有留下身份,也没有惊动地方官员。
只是在离开前,向当地学政递了一份密札:建议将“沙盘议事法”纳入童蒙训练科目。
马蹄踏过春泥,渐行渐远。
数日后,野策坊。
小核桃正在整理新一批民间提案,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
信使送来一封无名信,火漆封口,没有任何标记。
她拆开,里面只有一片烧焦的残纸,边缘焦黑蜷曲,显然曾经历烈火。
她一眼认出这是《巷语集》中失落多年的半页残卷——林十三曾拼死护住的那一段,关于“角色自由意志”的终极推论。
她的手微微一颤。
就在她准备细看时,目光落在背面——原本空白处,不知何时被人添上了一行小字。
墨迹很新,笔锋凌厉,像是用刀尖刻出来的:
她们早就走了第280章 她们早就走了,但我们还在演
夜色如墨,压着野策坊低矮的屋檐。
风从窗缝钻入,吹得案上残纸微微颤动,像一片枯叶在呼吸。
小核桃指尖还残留着那半页烧焦纸片的粗粝触感。
火漆无印,信使不留名,连马蹄声都刻意避开了坊前石板路。
可她知道——这东西不该存在。
当年林十三为护《巷语集》残卷,被锦衣卫追至断崖,纵身跃下,尸骨无存。
世人皆道真言已灭,可如今,它竟以这般姿态归来。
“她们早就走了,但我们还在演。”
那行新添的小字,是刀刻出来的,笔锋凌厉如剑,透着一股冷而深的讥诮。
不是悼念,不是缅怀,更像是一声叩问,砸在人心最软的地方。
小核桃没有哭。
她只是默默起身,取来竹钉与细麻绳,将残纸钉在了“野策坊”最显眼的那面墙上——那里原本空无一物,如今却成了整座坊的灵魂所在。
纸片微微晃动,映着烛光,焦边如蝶翼轻颤。
她在下方贴了一张素笺,只写一行字:
“今天,你想推翻什么?”
墨迹未干,坊外已有脚步声窸窣。
是那些平日里不敢抬头说话的少年,偷偷摸摸地来了。
他们不带名字,也不留痕迹,只在夜深人静时靠近这面墙,像朝圣,又像起义。
那一夜,第一个回应来的,是个满脸煤灰的铁匠学徒。
他蹲在墙下,用炭条在纸上写下三个字:“税赋册”。
第二日清晨被人擦去,但第三天夜里,又有人补上:“里正家的账本不对。”
第四天,一张画着田亩图的草纸悄然出现,上面密密麻麻标着红点——那是十年来被强征走的地。
野策坊没再发一言。
可墙上的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尖锐。
从“粮价为何年年涨”,到“女子为何不能科考”,再到“皇帝的话,一定是对的吗?”
没人回答。但每个人都在想。
而就在那个除夕之夜,东南小院的竹灯阵再度亮起。
一百零八盏青竹灯笼,按古法悬挂于庭院四角,本是用来模拟星轨运行、推演节气农时的工具,如今却在无人操控之下,忽然齐齐一震。
风过处,几盏灯骤然熄灭,余光摇曳中,竟自行重组——不再是星辰轨迹,而是一双巨手,正缓缓掀开一本厚重典籍,书脊上似有暗纹浮现,形如锁链断裂。
风止,灯静。
坊中值守的少年惊得后退一步,手中茶碗落地碎裂。
可就在这死寂之中,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下一步,你怎么走?”
那声音不像出自一人之口,倒像是千百个低语汇成,缠绕在灯影之间,久久不散。
与此同时,南方三州十七县的私塾里,孩童们自发摆起沙盘,争论今年春耕该不该修陂塘;西北流民营中,妇女们围坐一处,用石子推演水渠分段工期;就连京城最偏僻的乞儿巷,也有盲眼老丐敲着铜碗,哼唱一段古怪韵文——竟是简化版的逻辑推导口诀。
一切都在动。无声,却汹涌。
而在这一切的起点,小核桃站在墙前,望着那行“今天,你想推翻什么?”,轻轻抚过残卷边缘那只简笔蚂蚁。
她忽然笑了。
然后提笔,在墙上另辟一角,写下新的问题——
(笔迹清峻,力透纸背)
“碑上该刻谁的名字?”
远处村落,无数灯火次第点亮,如同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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