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社日的风,带着泥土解冻的湿润气息吹过京城。
思辨园内人声鼎沸,十七州推选而来的百姓代表齐聚一堂,衣衫各异,肤色深浅不一,却都挺直了脊梁,目光灼灼地望向台前那道纤瘦却坚定的身影——小核桃。
她站在新立的“问天下”石碑前,身后是密密麻麻镌刻在青石墙上的铭文:一条条曾被压制的质问,一句句源自田埂、市井、边关的真话,如今皆化作不朽的刻痕,映着初春微亮的日光,熠熠生辉。
“今日,”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全场,“第一条由民议推动的立法正式通过——《民评官法》施行。”
人群骤然寂静,仿佛连呼吸都被抽走。
“自即日起,凡地方官员任期届满,须经辖区百姓匿名评分。六成满意者,方可升迁;不足者,罢职查办,三年内不得任实权之职。”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这不是恩赐,是归还。权力本就不该悬于高阁,它来自土地,就该回到土地里去检验。”
台下久久沉默,继而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掌声与哭喊。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拄着拐杖颤巍巍站起,眼角淌着泪:“姑娘……我跪了三年,求族长归还祖上传下的三亩地,他只笑我说梦话。如今这法子……真能管住当官的?”
小核桃走下台阶,亲手扶住老人的手,温声道:“现在,打分的是你。”
老妇浑身一震,嘴唇哆嗦着,终是重重点头,像要把这一生压弯的腰,一寸寸挺回来。
远处宫墙之外,一道玄色身影静静伫立。
萧玦没有穿龙袍,也未带仪仗。
他摘下发冠塞入袖中,斗篷微扬,混入市井人流,如一片落叶飘入春潮。
两个孩童蹲在园外石阶上,用炭笔在纸上画来画去,争得面红耳赤。
“当然是皇帝厉害!他能调千军万马!”
“可你看墙上写的那些话,哪条不是先出现在《问录》里?皇帝也是照着改的!”
萧玦听着,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他没有出声,也没有靠近,只是默默转身,融进晨雾深处。
次日清晨,太极殿钟鼓齐鸣,百官入朝。
圣旨宣下那一刻,满殿震惊。
“废‘朕即天命’旧制。”萧玦端坐龙椅,声如寒泉击玉,“自今日起,国策定立,必以‘民议为先,实证为据’。政令不出空谈,律法不凭私意。凡重大更张,须有三州以上民评佐证,方可议行。”
他抬手轻抚案上新拟的匾额拓本,一字一顿:“政事堂正门,悬匾‘问天下’。”
群臣伏地称颂,有人激动得老泪纵横,也有人脸色铁青,指尖掐进掌心。
但他们都知道,这个时代变了。
不再是君权神授的迷梦,而是以问题为刃、以事实为盾的新纪元。
而在城南问学所,油灯彻夜未熄。
小核桃坐在苏识曾用过的书案前,面前堆满了泛黄的纸页——那是她从旧档、残卷、边角批注中一点一点搜集整理出的全部遗稿。
没有结论,没有训诫,只有无数个“为什么”,层层嵌套的逻辑链,环环相扣的推演路径。
她将这些汇编成册,命名为《识见》。
序言落笔时,窗外雨落如织。
“她从未告诉我们答案,”墨迹沉稳,“因为她教会我们如何自己找到。”
这本书很快被列入新科举辅读教材。
民间争相传抄,甚至有学子将其拆解为“识见十问法”,用于辩策实战。
有人惊叹其思维之缜密,如刀剖竹;也有人畏惧其冷峻无情,仿佛一切情感、信仰都能被拆解为可分析的数据。
可唯有少数人明白——这正是苏识最可怕的地方。
她不在了,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活着。
她的思想成了制度,她的方法成了武器,她的存在本身,成了一种无法抹除的认知范式。
某夜,小核桃合上最后一页校稿,抬头望向院中那棵老槐树。
风过处,树叶沙沙作响,恍若低语。
她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雪夜,苏识倚在廊下,看着宫灯摇曳,曾淡淡地说过一句:“人心最难测,但行为总有模式。只要你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就能让他们,按照你想要的方式行动。”
那时她不懂。
如今她懂了。
而就在千里之外的皇宫深处,萧玦独坐御书房,手中握着一封密报。
火光映着他冷峻的侧脸,眸底似有风暴暗涌。
他轻轻摩挲着一枚早已褪色的旧帕,上面依稀可见几个极小的字迹——是苏识惯用的密码记号。
良久,他闭目低语,声音几不可闻:
“她最狠的地方……”冬至宫宴,紫宸殿内灯火通明,金猊香炉吐出袅袅暖烟,映得梁间彩绘的飞龙仿佛活了过来。
往年此时,宫中只设宗室贵戚、三品以上大员席位,可今年却破天荒地多出一列素色衣袍——那是来自城南“问学所”的七位代表,皆是布衣出身,有曾为流民的塾师,有边州返乡的役卒,甚至还有个年不过十六、却已在《问录》上连发三篇策论的女童。
百官私语如潮水暗涌。
“这些人也配入太极正殿?”
“不过是皇帝念旧罢了。”
可萧玦端坐主位,神色不动,目光扫过那些陌生而坚定的脸,竟微微颔首示意。
他今日未着明黄龙袍,而是披了一件玄底银线绣松鹤的常服,袖口微卷,露出一截骨节分明的手腕——像极了当年那个独行于雪夜校场、剑不出鞘便令人胆寒的九皇子。
酒过三巡,丝竹暂歇。
不知是谁提起苏识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如石落深潭,激起层层涟漪。
“若非她当初在尚宫局里一句‘人心有迹可循’,谁敢想,这天下竟能由百姓打分评官?”
“听说她在世时从不写结论,只留问题。可正是这些问号,撬开了几十年积弊。”
“她不是救世主……她是教我们如何自己成为救世主的人。”
议论声渐起,有人动容,有人沉默,也有老臣攥紧酒杯,指节泛白。
就在此刻,萧玦缓缓起身,手中玉杯盛满清酒,却不饮,只是抬手向殿外苍穹遥敬。
夜风穿廊而入,吹动他的衣袂猎猎如旗。
“她最狠的地方,”他的声音不高,却压下了所有喧响,“不是看透人性,是让我们都学会了看透。”
殿内骤然寂静。
小核桃坐在末席,闻言心头一震,猛地抬头望去。
月光斜照进窗棂,恰好落在萧玦脸上。
那张曾冷若寒霜、拒人千里的面容,此刻竟被一种极深极静的光晕笼罩着——不是帝王威仪,也不是胜利者的傲然,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清醒。
她忽然懂了。
当年那个蜷缩在冷宫角落、用炭笔在墙上演算朝局的女孩,为何会选他为盟友。
因为他从来不只是一个需要被辅佐的皇子。
他是第一个真正听懂她话语的人。
“真正的智者,”苏识曾在某次批注中写道,“不在于预判结局,而在于教会别人如何开始思考。”
而现在,这个开始,已经燎原。
小核桃望着那道身影,忽觉胸中块垒尽消,唇角悄然扬起。
是啊,她不在了。
可她的逻辑仍在运转,她的方法正在被千万双未曾握过笔的手重新书写。
这一夜之后,思辨园的灯火再未熄灭。
次年清明,思辨园中央立起一座无名碑,正面刻“启智者”,背面空白。
小核桃带一群少年前来祭扫,有人问:“为什么不写名字?”她抚摸碑面,微笑:“因为她说了最后一句——真正的改变,始于别人接过你没写完的句子。”
风吹过园中墙壁,新一批留言正在被刻下,墨痕未干,字字生光。
而在京畿通往南方三州的官道上,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正悄然启程。
车帘微掀,露出半张清瘦却锐利的侧脸——是小核桃。
她手中握着一份尚未公开的密报摘要,眉头微蹙。
十七州《民评官法》施行首月考评文书已陆续送达政事堂,数据看似平稳,可细究之下,几处关键州府的评分结构异常整齐,民意采样时间集中于三日内,且高分评价用语雷同……
她轻轻合上纸页,望向远方雾霭沉沉的山峦。
有些光,照不到的地方,或许正藏着最深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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