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清晨,空气里还浮着湿漉漉的土腥味。
宫墙之外,思辨园的青石阶上积着浅水,映出灰白的天光。
小核桃踩着碎步走来,裙角微湿,手中捧着一叠纸张,边缘已被晨风翻得有些毛糙。
她没看碑。
可眼角余光扫过那道裂痕时,脚步还是顿了半瞬。
“苏识”二字仍刻在左侧,墨色未干透,像是昨日才补过一笔;右侧那句“那个听懂她的人”,已被宦官用桐油细细刷过,防雨防蚀,仿佛生怕岁月抹去这隐秘的共鸣。
她收回视线,抬步进了问录总局。
案头已堆满昨夜整理出的国库年报副本。
一页页摊开,像一场无声的审判正在铺陈。
三年、十年、三十年……每一笔军费支出都整齐列明,红签批注,蓝线勾连,看似滴水不漏。
可正是这份“完美”,让她脊背发凉。
差额太稳定了——整整两成,不多不少,年年如此。
这不是疏漏,是惯性。
她指尖轻点账面,脑海中却早已调出另一套数据流:近三十年《百姓问录》中关于边军口粮的民间投书。
北境老兵控诉米中有砂,西陲将士抱怨月饷难抵一餐肉价,更有戍卒之妻哭诉丈夫因长期食不果腹病倒于哨岗……
这些零散的悲鸣,在别人眼里不过是民怨琐事。
但在她这里,却是拼图的碎片。
她闭眼,深吸一口气,将所有信息重新编码——时间、地点、部队番号、口粮配给标准、市价波动曲线……一条隐藏在阳光下的暗河,缓缓浮现。
虚报军需。
兵部联合几家大商号,以采购战马、军粮、兵器为名,层层加价,伪造验收文书,再由商户返利分成。
而真正送到边关的,往往是霉米、瘦马、钝刀。
他们贪的不是一次暴利,而是系统性的蛀空。
小核桃睁开眼,眸底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她在纸上写下第一行字:“你说军饷足,士兵粥稀,差的钱去了哪?”
七个字,如刀出鞘。
她没写指控,也没列罪证。她只是把矛盾摆出来,让问题自己说话。
这一期《问录》刊发当日,京城震动。
街头巷尾争相传阅,茶肆酒楼议论纷纷。
有人拍案叫绝,说这是三十年来最狠的一问;也有人冷笑,称不过妇人臆测,不足为信。
但兵部尚书顾廷章再也坐不住了。
当日下午,他一身紫袍未系玉带,怒气冲冲闯入问录总局,靴声砸在青砖上,震得檐下铜铃乱响。
“小核桃!”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你凭空捏造,污蔑朝廷重臣,可知此为何罪?!”
小核桃正伏案校稿,闻言抬头,神色不动,连笔都没停。
“顾大人息怒。”她语气平静得像在谈天气,“我只是提了个问题。”
“问题是?”顾廷章冷笑,“你问我钱去了哪儿?那你可有证据?还是说,仅凭几句市井流言,就想扳倒堂堂六部之一?!”
小核桃终于放下笔。
她从抽屉深处取出一本厚册,封面无题,只盖着一个暗红印章:“戍边将士饮食日记·合集”。
她轻轻推过去。
“这里面,有三千六百七十二名士兵的手记,按月记录口粮分量与质量变化,跨度二十八年。您若不信,不妨翻一翻。”
顾廷章嗤笑一声,随手翻开一页。
三年前,朔方军营。
“三月初七,领糙米五升,实得三升半,内杂砂石稻壳,煮后浮于锅面,不可食。”
落款处,赫然一个签名——顾承恩。
他的儿子。
时任兵部监军,负责该批军粮验收。
而户部档案显示,当日拨款采购的,是“上等净米”,单价高出市价三成。
顾廷章的手猛地一抖,册子差点滑落。
他抬头,脸色铁青:“你……从何处得来此物?”
“百姓寄来的。”小核桃淡淡道,“一个母亲把她战死儿子的日记本寄来,说希望有人看见真相。”
屋内骤然安静。
窗外风吹帘动,卷起一角纸页,哗啦作响,像无数亡魂在低语。
当晚,圣旨下达:彻查军费账目,涉案者一律待审。
三日后,十六名官员落马,七家商行查封,账本堆积如山。
但萧玦并未急于定罪。
他在朝会上宣布:“朕要的不是一场清算,而是一次启蒙。”
于是,一道前所未有的诏令传遍天下——
在思辨园设“百日算坛”,将全部军需账目公之于众,邀天下善算者前来验账。
凡找出一处新漏洞者,赏银十两,并录入《问录·功名录》。
消息传出,四方轰动。
算学先生、账房学徒、退伍老兵、甚至乡间私塾老儒,纷纷启程赴京。
而小核桃站在问录总局的阁楼上,望着远处思辨园渐渐搭起的木台,手中握着那份尚未公布的“影子账本”终版。
明日算坛开市,第一缕阳光照上青石台阶时,必将有人,用最朴素的心算,撕开最庞大的谎言。
晨光初破云层,思辨园的青石广场上已人声鼎沸。
“百日算坛”开市首日,四方云集。
白发苍苍的老账房拄着拐杖而来,少年学徒背着算盘翻山越岭,退伍老兵裹着旧军氅默默坐在角落,手中紧攥泛黄的粮册。
他们不为赏银十两,只为一个字——公。
木台高筑,红绸未落。
小核桃立于台侧,一袭素色深衣,袖口微卷,却目光如刃。
她身后,数十名问录司书吏正将一摞摞军需账本摊开陈列,墨香混着纸尘在风中飘散,仿佛揭开一座尘封多年的祭坛。
鼓声三响,算坛启幕。
一名盲眼老丈被孙子搀扶而至,耳垂垂着褪色的布条,据说是边关阵亡将士的遗属。
他不取笔,不开卷,只静坐良久,忽而开口:“请读一笔——元康七年,北境采购战马三千匹,单价五十两。”
台下哗然。此笔早已载入国档,无人质疑。
小核桃眸光微闪,示意书吏朗读原文。
一字一句落下,那老丈枯手轻颤,竟当场心算起来,口中低语如经文诵念。
片刻后,他抬起头,声音沙哑却清晰:
“市价不过十六两七钱。你们报的是三倍有余,还称‘良驹优购’?”
全场死寂。
随即,是炸开般的骚动。
有人翻查随身携带的市集交易簿,有人疾步比对历年马政记录。
不多时,三名算学先生相继验证:确为虚报!
小核桃没有迟疑。
她亲自捧出赏银,递到老人手中,朗声道:“今日第一问,出自百姓之心,而非官文之墨。我提议——设‘百姓审账日’,每年秋后,开放部分财政文书,由民验、由民评、由民督!”
话音落处,掌声如雷。
人群中有读书人含泪高呼:“此乃前所未有之清明!”
也有老吏背身冷笑:“妇人干政,乱纲常矣。”
诏令传得极快。
当夜,萧玦于紫宸殿批阅奏章,烛火映着他冷峻侧脸。
听完内侍禀报,他提笔朱批:“准。”顿了顿,又添一句——
“今后,每一笔花掉的银子,都要能回答一个问题:它让谁更好过了?”
字字如刀,刻入史册。
夜深人静,问录总局仍亮着灯。
小核桃独坐案前,指尖翻动今日汇总的验账记录。
油灯昏黄,照得她眼底泛青。
连日操劳,本已倦极,可当她抽出最后一本旧账复核时,忽觉夹层有异。
轻轻一扯,一张泛黄残页滑落而出。
纸面粗糙,边角虫蛀,字迹稚嫩却熟悉——
“权力藏在没人愿意算的小数点里。”
——苏识,尚宫局丙字库记事簿附页
她的呼吸骤然停住。
手指颤抖地抚过那行字。
那是她刚穿来时,在尚宫局当差第三个月写下的笔记。
彼时尚无人听她说话,也无人相信账本能杀人。
她只能把话写在废纸上,塞进账本夹层,像埋下一粒不敢见光的种子。
如今,这粒种子竟自己破土而出,长成了撼动朝堂的风暴之根。
泪水无声滚落,砸在“小数点”三字上,晕开墨痕。
窗外,天光微明。
第一缕晨曦斜照而下,正好落在新立的算坛匾额上。
漆墨未干的四个大字熠熠生辉:
锱铢必问。
小核桃缓缓起身,推开窗棂。
风拂面而来,带着雨后清寒与泥土苏醒的气息。
她望着远处宫墙叠影,忽然低声自语:
“这才刚开始……还有多少账,没人敢翻?”
而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某州府库房中,一本崭新的《官绩民评册》静静躺在案头,首页赫然写着:“全州上下,评分九成五以上。”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李言李语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