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后的第三个月,夏初的风裹着燥意吹过识园山门。
青石阶上行人如织,却再不见当初那股纯粹求知的热忱——取而代之的,是各地传来的急报、密信、控诉,像雪片般砸进小核桃案头。
《问学纲要》推行不过两月,千余处“地头问会”已在乡野间生根发芽。
可这燎原之势背后,暗流早已涌动。
她坐在书房窗下,手中捏着一封来自南三州的密函,指尖微微发冷。
信纸泛黄,字迹潦草,是一名女童托人辗转送来的:
“先生说‘女子不可问政’,我举手想提粮税不公的事,被赶出了学堂。他们还烧了我写的‘三问表’……可我没哭,因为我知道——问题不会死。”
小核桃闭了闭眼,将信轻轻放在一叠卷宗之上。
那一摞纸上,赫然写着同样的控诉:豪族把持讲问权,只许议井水深浅,不准谈赋役轻重;私塾拒收女童,称“妇人无识”;更有地方官吏假借“维护秩序”之名,强行解散问会,拘押领头者。
他们不再烧书了。
因为他们学会了更狠的一招——篡改“问”的本身。
“不是压制声音,而是扭曲提问的方向。”她低声自语,眸光沉如寒潭,“让你张嘴,但不许你问真正该问的。这才是最彻底的封嘴。”
窗外蝉鸣刺耳,廊下脚步声急促逼近。
赵砚大步踏入,玄色衣袍沾满尘土,显然是连夜赶路而来。
他双目赤红,掌心拍在案上,震得茶盏跳起:“不能再忍了!这些地方劣绅,分明是冲着识园立威来的!我建议即刻派遣‘问法师’团巡行各州——由我们亲授正法,统一讲问内容,杜绝歪曲!”
小核桃静静望着他,良久未语。
她知道赵砚的愤怒从何而来。
他曾是寒门学子,靠一张考卷搏出头,深知知识一旦被垄断,便成了压迫的工具。
如今眼看自己亲手推动的思想火种被人扭曲利用,他如何能忍?
但她缓缓摇头。
“若只有识园才能定义‘正确的问法’,那我们和那些烧书立规的旧权贵,又有何区别?”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入木,“今日我们派讲师去纠正他们,明日呢?后日呢?百姓若不再相信自己的判断,只等‘上面’来告诉他们该怎么想——那这场革命,就死了。”
赵砚怔住,嘴唇微动,终究没再反驳。
小核桃起身,走向墙边悬挂的巨幅舆图。
那是她命人根据《村问录》反馈重新绘制的“民智分布图”。
红线纵横交错,标记着每一处活跃问会的位置。
然而越往南,红点越稀;越往北与东,越是密集如星火燎原。
她的目光落在西南一角,忽然一顿。
那里曾是华贵妃家族的封地,如今依旧铁板一块。
但就在昨夜,有线报称,某村老妪以“教孙女绣花”为名,聚众夜间识字,暗中传授“三问法”。
事发后,族老以“败坏风俗”罪将其囚于祠堂。
可奇怪的是,那老妪竟当众反问:“谁定的规矩说女人不能问?祖制在哪本册子上写明了?若我不服,能不能改?”
一连三问,问得族老哑口无言。
小核桃嘴角微扬,随即敛去。
她转身提笔,在纸上迅速勾画出一个新构想——
“仿旧宫‘轮值女官’之制,设‘流动问匣’。”她落笔如刀,“每旬由不同村落轮流保管一只铜匣,匣身铭刻《五步问策法》,内收本地最棘手之问。十日后,送至识园汇编成册,再返发各地作为辩论范本。”
赵砚眼睛一亮:“如此既防一家独大,又能激发各地自治之心……妙!”
“更重要的是,”小核桃抬眸,目光锐利如刃,“它会让所有人明白——答案不在高山之巅,而在田埂之间。谁都有资格提出那个‘不该问的问题’。”
七日后,首只“流动问匣”正式启程。
铜匣三尺长,青铜铸就,表面镌刻五步法全文,四角镶嵌黑曜石,象征“破暗之光”。
护送队伍由十二名青年学子组成,皆是从边陲女塾、流民所脱颖而出的“问学尖兵”,背负干粮,徒步而行。
临行前,三百学子列队相送。
小核桃亲手将钥匙交予领队少女,只说了一句:“宁可人亡,不可问熄。”
然而不过三日,噩耗传来——
队伍行至云梦泽畔,突遭数十蒙面劫匪伏击。
对方目标明确,直扑铜匣。
学子们拼死抵抗,三人重伤,两人断指,终以血肉之躯护住文书完整。
劫匪退去时,留下满地狼藉,以及一把深深嵌入树干的短刃。
小核桃亲自查验残匣,手指抚过刀痕,瞳孔骤缩。
那刀口弧度奇特,切面极薄,竟是军中特制“断索刃”——专用于割断弓弦与锁链,寻常市井绝无此物。
更令人心惊的是,拓下的刀痕纹路,与北境某军械坊的印章标记完全吻合。
她沉默良久,终未召禁军,亦未报官府。
只是命人将整桩劫案始末,连同刀痕拓片、伤者口供,一字不落地录入当日《问录日报》,并在文末加了一行按语:
“昔年刺客伤人,今刺客伤问——孰更可怕?”
报纸随驿马奔向四方。
数日后,边城静庐。
萧玦独坐檐下,手持一份刚送达的《问录日报》。
晨光斜照,映得纸面如镀金辉。
他翻至中页,目光停驻在那行按语之上。
指腹缓缓摩挲过刀痕拓片,眼神骤然一沉。
他知道这把刀。
三年前,他曾亲手将这种特制刃具配发给北境斥候营十一名死士,后因战损裁撤,全数收回熔毁。
——除非有人私藏,或……另有指令重铸。
他缓缓合上报纸,唇角浮起一丝冷笑。
远处山峦如墨,风未起,云已压城。
(续)
晨光渐炽,静庐外山风骤紧。
萧玦将报纸轻轻置于石案之上,指尖在那行按语上停留片刻,仿佛能透过纸背触到云梦泽畔的血迹。
他闭目,脑海中浮现出三年前北境风雪中的十一名死士——他们沉默如铁,忠诚如刃,最终葬身于一场朝廷讳莫如深的“清剿叛乱”。
那些刀具,本该随尸骨一同熔毁,如今却出现在劫匪手中,割向百姓的“问”。
这不是偶然。
更不是地方豪强所能染指的力量。
他的眸色冷了下来。
有人在用旧体制的残肢,扼杀新生的脉搏;有人正借着“秩序”之名,把知识重新锁进高门深院。
但他没有动用皇权。
没有召禁军,没有发檄文,甚至连一道密令都未曾下达。
三日后,一封手书悄然传至十二州退役将领府邸。
信无抬头,无落款,仅有一句:“昔年同袍死于暗夜,今愿否为光明执炬?”
与此同时,一道公告张贴于各州驿道、市集、军营旧址:
“巡防义旅”即日组建,专护《流动问匣》行路。
凡曾披甲守疆、心存公义者,不论出身、不论老少,皆可应募。
此非皇命,乃共治之责。
消息如野火燎原。
昔日被朝廷遗忘的老卒纷纷起身。
有的拄拐而来,有的卖牛换马,更有白发苍苍的老校尉携子侄齐报名册。
他们不领俸禄,只求一袭黑衣、一枚铜牌,上刻五步问策法中第一句:“何为真问题?”
短短月余,三千余名老兵自发集结,沿“问匣”预定路线布防设哨。
他们不通文墨,却懂得守护——那是比守城更重要的事。
某夜,一支队伍穿越荒岭,突遇山洪断路。
数十老兵冒雨搭人桥,以肩扛匣过溪。
泥水中,一名断臂老兵嘶吼:“识园教我们孩子认字!这匣子,比军令还重!”
这一幕被学子绘成《渡问图》,传遍乡野。
而这一切,萧玦始终未露面。
他只是在每月初一,默默将一份《巡防简报》收入案底,再焚毁原档。
他知道,真正的力量,不该依附于龙椅之下。
它必须从泥土里长出来,带着粗粝与热血,才能顶破那些看不见的墙。
三个月后,首轮回“流动问匣”完成十二州流转,重返识园。
小核桃亲手开启铜匣,取出最底层那份卷宗。
纸已泛黄,边角沾着泥渍,却字迹清晰——
“尚宫局旧址·女塾问笺:
如今女子可问天下事,那为何女塾先生九成仍是男子?”
她怔住。
指尖微微一颤。
这个问题像一把迟来的刀,精准剖开了她这三个月来所有努力的表皮。
她曾以为,只要打开体问的大门,光就会照进来。
可现实却是——门开了,但讲台上的身影,依旧是旧时剪影。
她缓缓提笔,在笺末批注:
“下一程,我们要问——谁在教人如何问?”
墨迹未干,窗外忽有风起,吹动满室卷宗,如千帆竞发。
而在远方某座小镇私塾的油灯下,一名少年正低头誊抄今日讲义。
他忽然抬头,望着先生背影,轻声问道:“老师,您说的道理……是从哪里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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