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楼”歇业第三日,门口那张A4纸被雨水洇出一圈淡墨色,像谁不小心打翻了砚台。
李明远凌晨四点起床,先去医院给父亲送饭——小米粥、蒸蛋羹、一点点咸菜丝。
李建国能坐起来了,第一句话仍是:“店……火?”
“火没断,王叔守着。”
“你去……开会。”
父亲说的“会”,是市商务局和文旅局联合召开的“振兴豫菜产业座谈会”,邀请函躺在床头柜,收件人写着“李建国”。
李明远本打算让张师傅代劳,却被父亲用眼神钉住:“你去,代表我,也代表明远楼。”
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分说的硬度。
李明远把参会回执折成四方,塞进牛仔裤后袋,像揣着一张准考证。
座谈会九点开始,地点在紫荆山宾馆三号楼。
那栋楼建于上世纪50年代,苏式大坡顶、米黄色外墙,远看像一块厚切黄油。
李明远骑小电驴赶到时,门口已经停满黑色轿车,车标在太阳下排出一列闪亮省略号。
他锁好车,正了正衣领——白衬衣、黑西裤,借自张师傅的儿子,袖口长出一截,折了两道。
签到处铺着长绒红布,3位工作人员一字排开,像流水线。“单位?”
“明远楼。”
“姓名?”
“李……”他顿了下,还是写下“李明远(代)”。
工作人员递给他胸卡,白底黑字:嘉宾——李建国。
他把绳子在脖子上挂好,卡片却转到背后,像故意把“过去”别在看不见的地方。
会场是扇形阶梯式,屋顶垂着一排水晶吊灯,灯光打在每一张脸上,像给众人统一加了片柔焦滤镜。
李明远猫腰找座位,最后一排已满,只好往前挤。
前排上的桌签全是熟悉的名子:“萧记烩面”“洛阳水席”“阿五美食”“谷雨春”……
他仿佛走进了豫菜版的“封神榜”,自己则像误闯的姜子牙,还没拿到打神鞭。
刚落座,主持人上台,西装窄领、发蜡铮亮,声音通过立体声环绕:“各位领导、各位企业家——振兴豫菜,使命在肩!”
掌声雷动,李明远手心被拍得发麻,却不敢停,怕显得不合群。
开幕致辞、政策解读、数据发布……ppt一页页翻,柱状图像雨后春笋,蹿得老高。
“下面,让我们请豫菜界泰斗、原省政府副省长凌元志同志讲话!”
掌声再次涌起,比先前更猛,像热油里泼了凉水。
凌老从第一排站起,腰背笔直,银发往后梳,露出额头三道横纹,像刻着“川”字。
他走到话筒前,没有稿子,双手撑桌,环视全场,目光如葱扒羊肉的明火,一扫一个准。“同志们!”
声音低沉,却带着铁锅炒糖色的脆亮。
“豫菜不能没落!它曾是宫廷菜,是中华烹饪的‘母菜’!我们丢的不是菜,是文化,是骨气!”
台下有人悄悄按下录音笔,像是捡到了宝。
“我提议——成立豫菜文化研究会!三件事:第一,抢救老菜谱,把流散在民间的手写谱子、老师傅的口述,全部建档;第二,建立人才梯队,让年轻人愿意进厨房,学真本事;第三,打造‘新豫菜’Ip,让全世界知道,河南不光有馒头、有烩面,还有能登上国际舞台的硬核味道!”
话音未落,掌声“轰”地炸开,吊灯都在晃。
李明远胸口被震得发麻,手掌拍得通红,却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豫菜”两个字,可以这么滚烫。
进入互动环节,主持人提醒:“每人限问一个问题,先举手后递话筒。”
李明远几乎是从座位上弹起来的,像被脚底那根“豫菜骨”顶了一下。“好,倒数第二排那位小伙子。”
聚光灯刷地打过来,他瞬间成了全场的“焦酥点”。
话筒比他想象的重,像一把沉甸甸的铁铲。“凌老,您好!我是……明远楼的李明远,替父亲参会。”
声音发颤,像刚下锅的宽粉,软中带硬。
“我们店小,不到三百平,员工连我五个人。我想问:像我们这样的小店,能加入研究会吗?我们……能干点啥?”
话一出口,后排传来几声轻笑,像冷水滴进热油。李明远耳根“腾”地烧起来,却倔强地站得笔直。
凌老抬手,往下压了压,笑声立刻收拢。“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李明远。”
“明远楼,我知道,鼓楼街,老木门,门口有对石狮子,对不对?”
李明远愣住,点头。
凌老忽然离开讲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伸手重重拍在他肩头。
“只要爱豫菜,我们都欢迎!研究会不是‘大店俱乐部’,是‘救火队’!小店更接地气,更有生命力!你回去告诉你爹,也告诉所有小店同行:研究会的第一张桌子,就给明远楼留!”
掌声再次响起,比先前更持久,像给李明远个人专场。
他鼻子猛地酸了,却咧嘴笑得比谁都大:“谢谢凌老!我回去就写申请!”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从“代父参会”的替补,正式升帐为“豫菜少帅”。
会议结束,众人涌向凌老合影。
李明远被人群挤到角落,胸卡不知何时被挤到正面,“李建国”三个字在灯下闪光。
他忽然想起父亲躺在病床的样子,心里默念:“爹,你听见了吗?咱明远楼,有座了。”
人群散去,凌老朝他招手:“小家伙,过来。”
旁边随从想拦,被凌老挥手挡开。“走,去茶歇区,我请你喝信阳毛尖,咱们细聊。”
茶歇区铺着白桌布,摆着绿豆糕、豌豆黄、少林素饼。
凌老亲自给他倒了茶,茶汤清亮,香气像初春麦田。“说说,你们店最拿手的菜。”
“套四宝、鲤鱼焙面、炸八块。”
“老味做得如何?”
“我爹说,七成,我……五成。”
“想不想提到十成?”
“当然!”
“好,下周六,研究会筹备组在‘真不同’水席博物馆开第一次例会,你早点来,我让你见识十成。”
李明远双手捧杯,一口下去,烫得舌尖发麻,却舍不得吐:“我一定到!”
凌老又拍拍他肩,手掌温度透过衬衣,像一块刚出锅的锅盔,厚实、踏实。“另外,把你那本‘明远楼2.0作战计划’带来,我想看。”
李明远大惊:“您……怎么知道?”
凌老指指他牛仔裤后袋,露出一截笔记本的硬皮。“年轻人,把梦想别在腰上,比别在胸口更牢靠。”
两人相视大笑,笑声惊起窗棂上两只斑鸠,“扑棱”飞向鼓楼方向。
回医院的出租车上,李明远打开车窗,热风灌进来,却带着麦香。
他掏出手机,给父亲发语音:“爹,会开完了,凌老亲自邀请咱加入研究会,还给咱留座。你安心养病,等我学十成手艺回去。”
发完,又把今天拍的ppt、凌老讲话录音、合影,全部拖进一个新建文件夹,命名:
“豫菜新声—day1”。
做完这些,他才发现出租车师傅正在放豫剧《朝阳沟》。“咱们说说知心话——”
旦角嗓子一起,他眼眶“刷”地热了,赶紧低头假装看手机。
师傅从后视镜看他:“小伙,河南人吧?”
“嗯。”
“听戏听哭啦?”
“没,风大。”
师傅笑,把音量调高,嗓子跟着哼:“走一道岭来翻一架山——”
车窗外,二七塔一闪而过,塔钟指针像给整座城市上弦。
李明远心里默默跟唱:“山沟里空气好实在新鲜——”
他忽然觉得,这条回医院的路,比任何一条美食街都香。
夜里十点,病房熄灯。
李建国听完儿子“演讲”,沉默许久,只伸出右手,比了个“七”。
李明远会意:“七成?我知道,咱还差三成。”
父亲却摇头,用氧气管缝隙里挤出的气音说:“是……七……星……”
“七星?”
父亲闭上眼,不再解释。
李明远反复咀嚼,忽然想起——
“套四宝”最正宗的做法,要在鸭腹内填入七味料:葱姜、香菇、火腿、冬笋、海参、干贝、糯米。
老菜谱里,把这七味称作“七星伴月”。
他握住父亲的手,轻轻捏了捏:“爹,我懂了,缺的不是三成,是七星。
等我找齐这七星,咱就把月亮端回来。”
窗外,月亮刚好从云里钻出,像一张被岁月磨亮的餐盘,静静挂在夜空。
月光穿过百叶窗,把父子俩的影子投在墙上,一大一小,却并肩站在一起,像两道不肯倒下的烟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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