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火初燃,铜钟未响,空气里已先有了刀锋的味道。
李明远把围裙系得极低,布带勒过髋骨,像给自己加了一条无形的甲胄。
他抬眼望灯,灯是冷白的,照得不锈钢台面一片雪亮,也照得他眼底那粒小小的黑痣越发清晰——师父说过,那是“灶星”,主一生与火为伍,逃不掉,也不想逃。
“当——”
铜钟撞出一声长啸,20口炉灶同时点火,火舌舔出第一圈年轮。
初轮命题悬在穹顶大屏:传统菜。
没有更具体的限定,越简单的考越像深渊。
李明远深吸半口,剩下的半口存在胸口,像压舱石。
他取鱼——黄河鲤鱼,三斤六两,凌晨三点在郑州北郊的码头出水,鳃色仍带月光的银。鱼背宽阔,弧线如河南大平原上起伏的麦浪,他伸手探鳞,鳞冰凉,像一场倒春寒。
“糖醋黄河鲤鱼焙面”——他早在心里写好这八个字,横平竖直,像开封府的匾额,一笔不能歪。
刀起。
是柳刃,长七寸,重六两,钢口极脆,他师父当年用一块袁大头从铁路工人手里换来。
刀刃贴紧鳃盖,轻轻一推,月牙形揭开,血线细得几乎看不见,鱼却猛地一弹,尾巴拍在砧板上,“啪”一声脆响,像先给他擂了一声战鼓。
去鳞、去腮、去内脏,一气呵成。
接着是切花刀——牡丹花刀。
鱼身仰卧,刀背与砧板呈30度角,斜入,不深不浅,刚好划破皮肤,触及鱼骨,却又不切断。一刀、两刀、三刀……每刀间隔一指,像在给鱼量身,也像在给自己量命。
一百零八刀。
他数得极轻,数到“一百”时,鱼已晕开一圈淡淡的血影,像雪地上落了一串细碎梅瓣。
挂糊。
蛋清、淀粉、面粉、盐、黄酒,比例在他心里是首歌:三拍蛋清、两拍淀粉、一拍面粉、半拍盐、半拍酒。顺时针120圈,逆时钟80圈,面糊拉起成线,线断声“嗒”,脆得像春雷。
油锅已就位,是双耳铸铁锅,直径一尺八,油深七寸,菜籽油倒进去,色作琥珀,面如镜。他伸一根干竹筷,筷尖冒出一串细泡,像谁偷偷在油底撒了一把珍珠——180度,可以了。
提鱼尾,头朝下,糊先让花刀口封住,再缓缓松手。鱼顺锅壁滑入,油面“哗”一声合拢,像落雪掩住马蹄。
一秒、两秒、三秒……鱼身开始弧度优美地卷起,刀口翻开,像一朵金黄牡丹在油里慢慢绽放。
李明远左手长筷,右手漏勺,筷尖轻压鱼头,漏勺托住鱼尾,让鱼在油里“站”起来。
这是关键——站。
站得稳,花刀才能舒展;站不稳,鱼会侧卧,花瓣粘在一起,成了“饼”。
30秒后,他把鱼推倒,换另一侧,再三十秒,鱼已通体金黄,像被夕阳镀了一层铠甲。
出锅。
“嘀——”计时器跳出“1:30”,他比集训时快了七秒。
炸鱼间隙,他抬头环顾四周——
A区第一位,开封“又一新”王丰海,70岁,手执铜勺,背脊笔直,像一棵老槐树。铜勺在他手里不是工具,是权杖,勺背敲锅沿,“当啷”一声,像给岁月打更。
老人做的是“套四宝”,鸭套鸡、鸡套鸽、鸽套鹌鹑,层层相套却滴水不漏,此刻正给最外层的鸭身封皮,一勺热油淋下去,金珠四溅,他却纹丝不动,银发被热浪掀起,像古槐的疏枝。
b区第三位,洛阳“真不同”李妍,29岁,马尾被厨师帽压住,却压不住创意的锋芒。她选的是“洛阳水席”头牌——牡丹燕菜,却额外摆了一盏干冰,白雾蒸腾,萝卜雕的牡丹在雾里半隐半现,像武则天醉后搁笔的残诗。她抬头,目光穿过雾,与李明远短暂相接,两人都没说话,却同时把眼神错开,像两把刚试刃的剑。
c区第七位,周口逍遥镇赵小涛,25岁,t恤印着“逍遥一汤”,像给年轻按下“标签”键。他正熬胡辣汤,却不是传统棕褐,而是一锅惊心动魄的“金汤”——用南瓜茸调出底色,再兑高倍鸡胶,汤面悬着一排细密气泡,像刚出炉的啤酒。
小涛左手捻起白胡椒,右手是青花椒,双管齐下,汤面“嗤啦”一声,升起两股纠缠的烟,他低头嗅闻,笑得见牙不见眼,像偷喝了汴京旧巷的月色。
李明远收回目光,胸腔里那半口气才缓缓吐出。
熬汁。
锅换小,是精铁锅,重四斤,底厚三分。白糖二两,米醋三两,酱油半两,盐三分,清水四两。先糖后醋,火先大后小,糖色一翻,由浅黄到琥珀到栗壳,他只靠鼻子就能分辨——酸甜先分开,再拥抱,像汴梁城里那对有情人,隔了城墙、隔了战祸,最后仍在一碗羹汤里重逢。
汁收浓,到“挂勺”为度。
他把炸好的鱼重新回锅,勺舀汁,从鱼头浇到鱼尾,每浇一次,花刀口便“簌”地收紧,像牡丹遇霜,花瓣收拢成苞。三遍之后,鱼身晶亮,糖壳薄如蝉翼,能映出穹顶灯管的冷白。
焙面。
是龙须面,细可穿针。生面下锅,三秒即起,油温提到两百一十度,面丝撒入,像一场细雪落进岩浆,“滋啦”一声炸成金黄云朵。云朵被迅速捞出,搁在吸油纸上,轻压,脆裂声“咔嚓”成片。
装盘。
鱼卧长盘,头朝左,尾朝右,象征“紫气东来”。焙面盖背,像给鱼披上一袭金缕玉衣。最后,他捏起一小撮白芝麻,从指缝间漏下,星星点点,像黄河岸边的航标灯。
“当——”
铜钟再响,时间到。
评委五人,三男两女,穿深色西装,胸口别着“豫味传承”徽章,像一排移动的墓碑。他们走到李明远案前,最年长那位头发花白,嘴型严肃,却先伸出食指,在鱼背上轻轻一敲。
“叮——”
脆壳发出金属般的回响。
“壳离肉,一分不沾。”老人低声道。
第二人舀一勺糖醋汁,入口,闭眼,良久,吐出两个字:“平衡。”
第三人夹鱼肉,筷尖一送,花刀自动分离,像翻开一本线装书,书页是金色的。
“入口即化,却带纤维感,炸得透,也蒸得透。”
第四人吃焙面,咔嚓声清脆,像踩碎秋日干枝。
“面不油,有麦香,脆得干净。”
第五人没说话,只把盘底最后一颗芝麻捻起,放进嘴里,嚼三下,嘴角终于有了一点弧度。
李明远垂手而立,像等待宣判的囚徒,又像等待加冕的王子。
五张评分表同时翻过,红章落下——“晋级”。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像铜钟第三声,在胸腔里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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