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商鼎路的小院弥漫着刚点燃的炭火香。
王建业把最后一块果木炭码进“七星灶”,火星噼啪炸开,映得他半边脸通红。老人抬头望了一眼天色——鱼鳞云,微风,气压稳,正是“试扒”的好日子。
“广肚提前发好了?”他问。
“泡了48小时,换水七遍,碱量控制在0.3‰。”李明远把瓷盆端过来,发好的广肚躺在清水中,像一块微透的琥珀,边缘颤巍巍。
“行,今天教你‘扒’的魂。”王建业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
豫菜24技法,扒、烧、煨、?号称“四大慢功”。
其中“扒”最讲火候:火大则汁枯,火小则味浮;要让汤汁与原料在“似滚非滚”之间完成水乳交融,全靠厨师对“油、汤、火、时”的四维判断。王建业年届花甲,一辈子只做扒菜,右手虎口三道烫伤疤痕,被他戏称为“火候年轮”。
第一步:熬“顶汤”。
灶上坐一桶直径四十公分的紫铜锅,桶底垫竹箅,放老母鸡四斤、宣威火腿一斤、猪龙骨三斤、干贝二两,冷水下料,大火烧开。王建业手持竹漏勺,不断撇沫,动作舒缓却极精准,每一下都贴着水面走,生怕带走一滴油星。
半小时后,汤色由浊变清,他转身对李明远说:“看汤如看人,第一眼要‘正’。”
随后转小火,保持“虾眼汤”——锅底气泡似虾目,一粒接一粒上浮,却不连成片。
王建业把手指搭在桶壁:“温度现在95c,顶汤不能沸腾,沸腾则脂肪乳化,汤浑味腻。”李明远拿温度计校对,指针稳稳停在95c,一分不差,心里暗暗咋舌。
第二步:兑“扒汁”。
顶汤耗三小时,得汤十斤,去油过筛后剩六斤。王建业取其中两斤,加生火腿原汤半斤、鸡油三两、葱姜水四两,调成“扒汁底”。
最关键的调味,他让李明远亲自操作:盐须分三次下,首次只到“入口微咸”七成;糖用“冰糖屑”,提鲜不抢味;料酒沿锅边淋入,借锅气挥发,只留酯香不留酒气。
“糖醋汁呢?”李明远想起一直困扰的配比。王建业随手写下一张小纸条:“糖醋比——清醋三、冰糖四、头抽一、柠檬半。”
“就这么简单?”
“数字简单,可顺序不能错:冰糖先炒‘嫩糖色’,清醋分两次下,柠檬最后给‘清香尾’。豫菜的酸甜,要像春天里的风,吹过不留痕,只让人心里一动。”
第三步:实战“扒广肚”。
灶换“七星灶”——七孔果木炭炉,火力呈阶梯式分布。
王建业选用中间“蟹眼火”区,置一柄耳黑铁锅,离火面约两指,锅底温度恒定在120c左右。他先舀入四两鸡油,晃锅润壁,待油纹由粗变细,下广肚,正面朝下,煎十来秒,逼出表层胶原。
“扒菜先煎后扒,煎为锁味,扒为入味。”
老人说话间,已倒入一斤顶汤,汤面刚好没过广肚二指。锅离火芯半寸,汤面轻轻鼓动,却不见翻滚。王建业把锅盖留一道缝:“让它呼吸,别憋死,也别冻着。”
时间被拉成细丝——每五分钟,他用手勺背轻推广肚,防止粘底;每十分钟,舀汤浇面,让暴露在空气中的部分均匀吃味。
整整四15分钟,汤汁由清转浓,像米汤挂勺,却仍有流动性。最后阶段,他大火“顶”十秒,收汁至“粘勺而不拉丝”,淋少许葱油,起锅。
广肚卧在浅白瓷盘,色泽金黄,表面一层亮油,像初冬的晨光;筷子轻夹,边缘抖动,入口却毫无韧性,软、糯、鲜、香层层递进,汤汁在舌尖化开,像绵密的金线,把味蕾串成一串。
李明远低头记录,写着写着,突然停笔:“师父,我算了一下,从下锅到起锅,您只动了27下手,却换了四种火区、三次味型。”
“扒菜求‘静’,”王建业擦了擦手,“动静越少,味越干净。27下,是我和它商量的节奏。”
轮到李明远实操。
第一次,他求成心切,十分钟内连换两次大火,想加速收汁。广肚表面迅速起泡,内部却未回软,出锅后口感发柴,汤汁也浑。王建业只说一句:“火欺肚,肚就欺你。”
第二次,他矫枉过正,火小到“蟹眼”不成,三十分钟过去,汤汁味淡,广肚水兮兮。老人仍一句话:“你可怜它,顾客就可怜你。”
第三次,已是夜里十一点。李明远把前两次数据写在瓷砖墙上:温度曲线、时间轴、汤汁浓度折线……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坐锅。
煎、顶、扒、收,每一步对标师父,却在“人味”上留一点空隙——最后收汁,他沿锅边淋了一小勺“糖醋尾”,让酸甜在咸鲜底层轻轻冒头。
起锅。王建业拿筷子挑开广肚,内里呈“糯米纹”,夹断无渣;舀一勺汁,在盘边画一道“金线”,金线匀速下滑,到盘底刚好停住。老人终于笑了:“成了。味型不偏,火功不欺,‘人味’不抢。”
收拾灶台时,王建业忽然问:“知道豫菜为啥讲‘咸鲜为主’?”
李明远答:“中原水土偏碱,人体需钠多?”
“只对一半。”老人把火钳竖在灶口,让余温慢慢烘干,“咸是母味,鲜是子味。母稳,子才能活。酸甜香辣都像客人,可以来串门,但不能反客为主。葱姜蒜是丫鬟,提香、遮腥、引路,却不能抢了小姐的风头。”
他顿了顿,又道:“扒菜尤其如此,要让所有味型在‘咸鲜’这条大河里洗了个澡,上岸后各自干净,谁也别带泥。”
李明远在笔记本上写下最后一行:
“豫菜之调,不是擂台,是合唱;咸鲜是指挥,余味皆声部。”
凌晨一点,陈静雅端来三碗“头汤面”——用顶汤下面,撒一点韭黄。三人蹲在灶门口吸溜,火光把影子投在墙上,一晃一晃。
王建业突然开口:“我16岁学徒,师父只让我看火,看了两年。第三年才给摸勺,第五年才让尝味。你们这批孩子,肯用数据测温度,用摄像机记流程,这是好事。可别忘了,火是有脾气的,你得先听它喘气,再跟它商量。”
他伸出右手,虎口三道疤在火光下发亮:“这是它给我的教训,也是它给我的勋章。”
李明远放下碗,朝老人深深鞠了一躬。
再抬头时,眼里映着两团火:一团是灶火,一团是终于悟到的“火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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