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亮透,熊儿河上的水雾像刚揭盖的蒸笼,裹着潮湿的暖意漫过巷口,明远楼后门的排气扇已“嗡嗡”转开,把后厨的面香、姜香飘得老远。
李明远蹲在店门口的石阶上,给新搬来的荆芥浇上水,灰蓝色工装外套上沾着点晨露。
锯齿形的叶片上,水珠滚来滚去,映着头顶橘色的路灯,像极了他领口藏着的那枚锦鲤徽章——昨晚省豫菜大赛颁奖时,这枚徽章被灯光照得发亮,现在虽收进衣领,烫人的热度还烙在胸口,没褪。
“明远,报纸来啦!”
陈静雅的声音从巷子那头飘过来,她怀里抱着一摞《河南日报》,油墨香混着晨气,小跑时羽绒服下摆被风鼓得圆圆的,像刚从笼里拎出来的蒸馍。
李明远直起身,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接过最上面一份。
头版整幅照片撞进眼里:他双手高举金奖奖牌,奥体中心的穹顶正往下泻着金红光瀑,“豫菜新星崛起,传统味道焕新”的标题用行楷烫得通红,格外扎眼。
照片下方,“当年的洗碗工十年逆袭,让世界听见河南的锅铲声”的副标题,字小一圈,却让他耳根“腾”地烧了起来,连耳朵尖都泛着红。
“害什么臊,凌老说今天还有7家媒体等着呢!”
陈静雅举着手机“咔嚓”一声,把他攥着报纸、侧脸微红的模样拍了下来,“以后你就是豫菜圈‘别人家的孩子’,得习惯。”
话音刚落,一辆贴着“河南卫视”logo的白色SUV缓缓停在巷口,车门滑开,摄像大哥扛着机器下来,黑洞洞的镜头对准他,像口深不见底的井。
李明远下意识把手里的水壶往身后藏,指尖攥着塑料壶柄,连指节都泛了白——那水壶跟着他三年,壶身上还印着模糊的“东京料理店”字样,是他最不愿被人看见的过去。
采访团队架灯、收音、调白平衡,动作麻利得像提前演练过。
主持人小韩是张圆脸,笑着问:“李师傅,一夜之间成了‘豫菜代言人’,现在什么心情?”李明远攥着围裙角,指节发白,话却顺着喉咙冒了出来:“像后厨‘靠’汤,一锅水熬到剩半碗,香是香,可沉得慌。”
这话超出了脚本预期,小韩愣了半秒,眼睛亮得像两盏小灯笼:“那咱就让全国观众看看,这半碗汤到底有多香!”
镜头跟着他挪进后厨,王建业早换好了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工作服,袖口磨出毛边,却熨得笔挺,连衣角都没皱一下。
老人正把一口双耳铁锅往灶眼上放,手一拧开关,火苗“轰”地窜起半米高,橘红色的火舌卷着锅底,像给镜头行了个拱手礼。“看好了,炒三不沾!”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子底气,像敲着梆子。三不沾是豫菜里的“娇小姐”,不粘锅、不粘勺、不粘牙,火候差一点就砸——大了发苦,小了粘成糊。
王建业左手颠勺,手腕轻轻一转,锅里的蛋液就翻着花往上跳,右手捏着根枣木柄小刷,贴着锅壁快速打圈,刷过的地方光溜溜的,连一丝蛋痕都没留。摄像大哥看得忘神,忍不住“卧槽”一声,后期只能用“哔”声把这句粗话盖过去。
李明远站在旁边,趁颠勺的空当,往锅里淋了一小勺姜枣蜜——这是他琢磨半年的创新,用姜汁的辛香压着蛋的腥,枣蜜的甜润托着蛋香,一辛一甜,把原本单调的蛋香衬得又圆又润。
蛋液遇着蜜,“滋啦”一声,泛起细碎的金沫子,像夕阳碎在汴河面上,闪着光。
王建业侧头看了他一眼,眉梢轻轻挑了挑,那眼神不用多说,明摆着是“小子,有点东西”。
摄像机刚好捕捉到这一瞬,后来成了专题片的封面,配文写着:“老匠与新星,在同一口锅里握手。”
前厅里,陈静雅正忙着“文化输出”。
她抱来一摞《东京梦华录》的影印本,翻到“饮食果子”那卷,指尖点在“炒鸡兔、炒兔蕈、炒三不沾”那行字上,声音柔得像浸了蜜:“北宋汴京的早市上,就有卖炒三不沾的,那会儿文人举子赶考前一晚,准得来一份,图个‘不沾晦气’,讨个好彩头。”
说着,她把镜头引到窗边,那里挂着幅手绘长卷,用半透明的硫酸纸覆在《清明上河图》的局部上,红笔圈出“孙羊正店”的酒旗,旁边用小楷写着:“此处为炒三不沾最早出处之一”。
镜头慢慢推近,硫酸纸透着光,像给千年前的烟火气开了扇小后门,能看见古人坐在店里吃饭的模糊影子。
上午十点,采访刚收工,王建业用锅铲敲了敲不锈钢盆,喊了声“歇会儿”,店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卷帘门刚拉到一半,一个戴渔夫帽的大叔就钻了进来,手里举着手机,屏幕上的直播界面飘满弹幕:“家人们!我到明远楼了,老板刚拿金奖,替你们尝尝鲜!”
紧随其后的是两个穿校服的高中生,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气喘吁吁地说:“老板,我们要打卡同款锦鲤徽章!”
李明远被堵在操作间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双手抱拳作揖:“各位受累,咱十一点才营业,先让后厨备备料,成不?”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嗓子:“老板,我们不吃!就看你切黄瓜!”话音落,满屋子都是善意的哄笑,他紧绷的肩膀也松了些。
十一点零五分,明远楼正式放号。
取号机“滴滴”地吐着小票,不到十分钟,号码就排到了78号。
前厅的二十张桌子瞬间坐满,服务员小赵忙着加凳子、拼桌子,嗓子都喊哑了,还在来回跑:“糖醋黄河鲤鱼最后一份!谁愿意等?下一锅得四十分钟!”
后排立刻有人举手:“等!必须等!就为拍那‘拉丝’的镜头!”所谓“拉丝”,是豫菜鲤鱼焙面的绝活——面丝要拉到细得能穿针,长到能垂到地上,浇上滚烫的糖醋汁,金黄的面丝就悬在半空,像根发光的金线,拍出来格外震撼。
李明远听见这话,转身回了后厨,从口袋里摸出耳机戴上,里面循环播放着“雨落汴梁”的白噪音——他得在这喧闹里,给自己造片静土,才能稳住火候。
后厨的灶眼全打开了,火苗蓝里透白,窜得老高,像一条条吐着信子的龙。
李明远守着最里面的灶,专做糖醋黄河鲤鱼,刮鳞、改刀、油炸,动作一气呵成;王建业还在炒三不沾,一锅接一锅,手都没停过;陈静雅临时当起了“品控”,每道菜出锅前,都要用手机先拍张“定妆照”,确保和报纸、电视上的样子一致。
一点半,城管的人来了,送来一套伸缩护栏,笑着说:“你们这队排得都拐到二七塔了,注意别堵了交通。”
三点,第一批客人刚走,第二批又坐满了,外卖平台的提示音此起彼伏,像下了场急雨。
李明远抬头看了眼挂钟,指针指向四点,他已经连续站了七个小时,腰眼发酸,腿也麻了,可手里的锅铲不敢停——豫菜的魂在锅气里,一停,味道就散了。
傍晚六点,夕阳透过窗棂斜进来,把操作间染成了蜜糖色。
最后一位客人拿着打包盒走了,卷帘门拉到一半,只留下“营业中”的灯牌亮着,红光里带着点疲惫。
王建业拿热毛巾擦着手,声音沙哑:“比当年参加厨艺大赛还累。”陈静雅把一张记着数据的纸递过来:“堂食218桌,外卖376单,营收是平时的4.7倍,评论区最火的三个词是‘金奖’‘锦鲤’‘三不沾’。”
李明远摘下耳机,耳廓被压得发白,他苦笑了一声:“再这么忙三天,咱就得贴招聘启事了。”
话音刚落,手机就响了,是《大河报》的记者,约明天的头版配图采访;刚挂掉,抖音官方运营的私信又弹了出来,邀请他参加“豫菜话题挑战赛”,给五百万流量扶持;没等他看完,电话又响了,是某航空公司的市场部,想把他的“红烧黄河大鲤鱼”做成机餐……
李明远把手机递给陈静雅,自己走到店门口。
夜风卷着熊儿河的水汽吹过来,扑在脸上,像一块刚出锅的蒸汽毛巾,把满身的疲惫轻轻摁了下去。
远处的二七塔亮了灯,红、黄、蓝三种颜色交替闪烁,像给夜空浇了道流动的糖醋汁,又甜又亮。
他低头,看见门口的石阶上坐着个小姑娘,正是下午来打卡的高中生之一,手里捧着个空饭盒,里面装着枚洗净的锦鲤贴纸——那是陈静雅下午随手送的小礼物。
“怎么还不回家?”李明远在她旁边蹲下来,轻声问。
“等您。”
女孩站起来,从书包里掏出个皱巴巴的作业本,递过来一支笔,“我想考烹饪学院,可爸妈说学厨没前途,您能给我写句话吗?”
李明远接过笔,没急着写,先问:“那你为啥想学厨?”
女孩咧嘴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睛亮闪闪的:“因为今天吃了三不沾,才发现原来历史能吃进嘴里,还这么好吃。”
路灯的光落在作业本上,李明远低头,一笔一划地写:“让锅铲当笔,把河南写进世界的味蕾——李明远。”
他把作业本递回去,女孩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跑远了,马尾辫在夜色里一甩一甩,像一条刚离水的活鲤鱼,蹦蹦跳跳的。陈静雅站在他身后,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了什么:“你看,豫菜真的活了。”
李明远“嗯”了一声,伸手摸了摸门框上方的老招牌——黑底金字,“明远楼”三个字是爷爷当年请名家写的亲手写的,漆皮已经斑驳,有些地方还裂了小缝。
他的指尖抚过那些裂缝,像在抚摸一条老龙的鳞片,轻声说:“活了好,可咱得让它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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