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夜的寒风像裹着小刀子,刮得人脸上生疼。
佛子岭水库建设工地的简易工棚区,却难得地透出几分暖意和喧闹。
几盏昏黄的马灯挂在棚梁上,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
中央空地上,用废砖头临时垒砌的土灶里,柴火烧得噼啪作响,舔舐着灶上架着的一口大铁锅。
锅里翻滚着白气腾腾、混着大块肥肉的炖白菜粉条,浓郁的香气霸道地钻入每个人的鼻孔,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直叫唤。
这是工友们凑份子弄的年夜饭。
“开饭喽——!”掌勺的大师傅老赵扯着嗓子吼了一声,抄起大铁勺在锅边“哐哐”敲了两下。
早已围坐一圈的工友们立刻骚动起来,碗筷叮当作响,一张张被寒风和劳累刻下痕迹的脸上,洋溢着难得的轻松和期盼。
“来来来,都坐好!老规矩,先敬咱们的劳模!”运输队的王队长端着个掉了瓷的大茶缸,里面是散装的三花,他嗓门洪亮,一指坐在当归旁边的白术。
“白术同志,还有当归同志!这一年,要不是你们俩,又是治病救人,又是修机器保生产,咱们这摊子活儿,哪能这么顺溜?大伙说是不是啊?”
“是——!”工友们齐声应和,笑声一片。
“王队长,您这话说的,大伙一起干的活计,功劳哪能算我们头上。”白术连忙摆手,脸上带着腼腆的笑,耳朵根子有点红。
他端起面前同样装着三花的粗瓷碗。
“就是就是,都是为社会主义建设出力嘛。”当归也笑着端起碗,眼神温和地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庞。
“干!”王队长带头,众人轰然响应,粗瓷碗、搪瓷缸子碰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一股辛辣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冬夜的寒气,也点燃了工棚里的气氛。
几口热汤下肚,肚子里有了热乎气,话匣子也就打开了。
“哎,我说当归兄弟,”坐在白术另一边、皮肤黝黑、嗓门更大的爆破手孙大炮,用胳膊肘捅了捅当归,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这眼瞅着过年了,回家相看媳妇儿没?你看咱白术兄弟,年纪比你小吧?这都成家了!你当哥的,还单着,不像话嘛!”
他声音不大,但在热闹的间隙里,还是让周围几桌人都听见了,顿时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
“就是!当归大哥,你这条件,模样周正,本事又大,十里八乡的姑娘还不紧着挑?”一个年轻的小工友也凑趣。
当归端着碗的手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有些飘忽。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白术——年轻的父亲正低头吹着碗里的热气,似乎没在意这边的调侃,但那微微泛红的耳根暴露了他也在听着。
当归心里泛起一阵复杂的暖流,混杂着酸涩和莫名的宽慰。
“挑啥挑啊,”当归咧开嘴,露出白牙,笑得爽朗,把碗里的酒一口闷了,那辛辣劲儿冲得他眯了眯眼,“我当归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自在!再说了,”
他放下碗,伸手用力拍了拍白术的肩膀,拍得白术差点把碗里的汤洒出来,“有白术兄弟在,有咱们这工地上的老少爷们在,哪儿不是家?陪着兄弟们一起闯江湖,不也挺好?”
他这话说得豪气,带着几分江湖气,目光却深深看了白术一眼。
那眼神里,藏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救赎——他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家”,回到属于自己的时空。
但能陪着年轻时的父亲,经历他未曾知晓的艰难与荣光,守护他平安长大,这何尝不是命运给他这个“儿子”的最大补偿?
至于根治那困扰父亲的消渴症(糖尿病)的药方……
他心中默默加了一句,暂且不论是否找到,只要人在,路就在。
白术被当归拍得咳嗽了两声,抬起头,脸上红扑扑的,不知是酒劲还是灶火映的。
他难得地没有反驳当归那“闯江湖”的说法,反而凑近当归,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促狭和认真:“当归哥,其实……我看潘家村那个叫玉珑的姑娘,对你挺上心的。上回你去村里给老乡瞧病,人家姑娘特意给你送了一篮子刚蒸好的米糕,还热乎着呢!那眼神,啧……”
当归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哐当”一声轻响,他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油腻腻的桌子上。
玉珑……这个名字让他想起了玉兰,这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激起一片寒意。
未来的命运如同沉重的枷锁,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几乎能看见那个在病痛折磨下绝望投河的玉兰身影,看见父亲失去妻子后独自拉扯三个孩子的艰难岁月……
“咳……咳咳……”当归猛地咳嗽起来,掩饰着瞬间的失态,弯腰去捡筷子,手指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胡说啥呢!人家姑娘心善,看咱们干活辛苦罢了!快吃你的肉!”
他强自镇定,夹起一大块肥肉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仿佛要嚼碎那突如其来的沉重预感。
白术被他突然的剧烈反应弄得有点懵,挠了挠头,嘀咕道:“我……我说真的嘛……”
“好了好了!大过年的,说点高兴的!”李头赶紧打圆场,他年纪大,心思也细,看出当归似乎不太愿意提这个话头,立刻举起碗,“来!咱们说说,等这水库修成了,咱国家第一个五年计划完成了,那日子得多美气!到时候,我回老家,非得盖他三间大瓦房!”
“对!我要给俺娘买身新棉袄,里外三新的!”孙大炮也来了劲。
“我要买辆自行车!凤凰牌的!那才叫神气!”小工友眼睛发亮。
“我呀,就想找个安稳地方,开个小诊所,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一个懂点草药的工友憨厚地笑着。
工棚里的气氛重新热烈起来,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朴实的愿望。
炉火映照着每一张充满希望的脸庞。
“那咱们可说好了!”王队长再次举起茶缸,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约定意味,“等水库建成了,等咱们都回了家,过年的时候,都得互相串门!我老王先说了,我家在山东临沂小王庄,到时候都来!好酒好肉管够!”
“我家在河南信阳老孙家洼!”
“俺在安徽六安!”
“我是江西景德镇边上的!”
“我是……”
工友们七嘴八舌地报着家门,声音里充满了对家乡的思念和对重逢的期盼。
“当归大哥,白术兄弟,到时候你们可一定要来串门啊!”孙大炮热情地拍着胸脯。
当归和白术相视一笑,用力点头:“一定!一定!”
这简单而郑重的约定,像一股暖流,暂时驱散了冬夜的严寒和当归心底的阴霾。
就在这暖意融融、对未来充满无限畅想的时刻,工具棚那扇不太严实的门又被推开了。
一股凛冽的寒风卷着雪花猛地灌了进来,吹得马灯火苗剧烈摇晃。
技术科的小张再次出现在门口,脸冻得通红,眉毛和棉帽檐上都结了一层白霜。
他手里,这次是一个厚厚的、印着红字“急件”的牛皮纸档案袋。
他的目光精准地越过人群,落在了正和工友碰杯的白术和当归身上。
“白术同志!当归同志!”小张的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急促和不容置疑的紧迫感,“省厅加急调令!让你们俩,明天一早,立刻动身去成桂湘铁路段指挥部报到!火车票都给你们开好了!”
他快步走进来,把那个沉甸甸的档案袋直接塞到白术怀里,又补充道,“指挥部的吉普车已经在路上了,天一亮就到咱们工地门口接人!说是那边隧道掘进机趴窝好几天了,苏联专家也没辙,十万火急!非你们不可!”
喧闹的工棚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锅里的汤水咕嘟声。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白术和当归身上。
刚才还在畅想着未来串门喝酒的热闹场景,转眼就要各奔东西,去往千里之外的陌生工地,面对未知的艰难任务。
白术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档案袋,那牛皮纸的触感冰凉而沉重。
他抬起头,看向当归。
当归也看着他,眼神复杂,有凝重,有对工友的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坦然和面对新挑战的锐气。
短暂的沉默后,王队长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筷一跳:“好!好哇!这是国家信得过咱们佛子岭出去的人!是光荣的任务!白术,当归,你们俩给咱工地长脸了!”
“对!给咱们争光!”
“桂湘段!那可是啃硬骨头的地方!你们行!”
“到了那边,好好干!别给咱丢人!”
工友们反应过来,纷纷站起身,七嘴八舌地表达着支持和鼓励。
虽然不舍,但更多的是为同伴能被国家委以重任而感到的自豪。
“来来来!最后一口!”王队长再次举起茶缸,“给咱们的两位先锋壮行!祝你们马到成功!一路顺风!”
“马到成功!一路顺风!”
粗瓷碗、搪瓷缸再次碰撞在一起,声音比刚才更加响亮,带着一股豪迈的壮烈气息。
白术和当归也端起碗,和工友们用力相碰。
辛辣的三花再次滚入喉咙。
这一次,那灼热感一路烧到了心底,点燃了奔赴新战场的勇气。
当归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庞,扫过炉膛里跳跃的火焰,最后定格在白术年轻而坚毅的侧脸上。
前路艰险,但父子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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